月亮挂在东边的槐树枝桠上了。不圆,像被谁咬过一口的银饼子,清辉洒在晒谷场上,连空气里都飘着股凉丝丝的月光味。
我和哥哥搬了矮脚凳坐在家门口,红色的塑料盆里盛着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漾着层细碎的月光。我把脚伸进去,井水凉得像裹了层冰,脚趾头一蜷,水就顺着盆沿往下淌,在泥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别晃。”哥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正低着头搓脚,水花溅到他的裤脚上,洇出几个深色的圆点。他今天穿了条蓝色的运动裤,裤脚磨得有点起毛,是去年爸爸给买的,今年穿已经短了一截,露出细瘦的脚踝。
我没听,反而把脚晃得更欢了。盆里的水被搅得哗哗响,月光碎成一片一片的,像撒了把碎银子。哥哥的玻璃弹珠就放在他旁边的凳子上,透明的,里面嵌着片红色的花,我盯了好几天了。哥哥宝贝得不行,睡觉都要放在枕头底下。
哥哥洗完脚,甩了甩水珠,伸手就去拿弹珠。指甲缝里还嵌着点泥——下午肯定又去爬树掏鸟窝了。他捏着弹珠举起来,对着月亮晃了晃。月光透过玻璃,在他手背上投下一小片圆圆的光斑,里面那点红像活过来似的,跟着他的手轻轻动。
“好看吧?”他扭头冲我扬了扬下巴,眼睛亮晶晶的,里面映着月亮,也映着弹珠的光。
我没说话,趁他低头去倒水的工夫,猛地探过身子,一把抢过了弹珠。玻璃凉凉的,滑溜溜的,在我手心里滚了一下。
“哎!”哥哥的声音一下子变了调,他猛地转过身,凳子被他带得晃了一下,差点翻倒。“还给我!”
我立马跳起来,把弹珠攥在手心,往后退了两步。红色的塑料盆被我撞得歪了歪,半盆水泼在地上,月光在湿泥上颤了颤。
“你把这个给我,”我仰着脖子,故意把声音拔高,“我就不把你拆我小单车轮子的事告诉爸爸。”
哥哥的脸一下子白了。他上周趁奶奶不在家,偷偷把我那辆粉色小单车的后轮拆了,说是想看看里面的弹簧怎么转。结果装回去的时候多了两个螺丝,轮子转起来咯吱咯吱响,像只瘸腿的蚂蚱。我发现的时候差点哭断了气,他当时赌咒发誓说会修好,结果到现在那两个螺丝还扔在窗台上。
“你……”他指着我,嘴唇动了动,半天没说出话来。
“你一个小女孩要这个干什么!”他的声音降了点,带着点气急败坏的委屈。
“我就是喜欢。”我把弹珠攥得更紧了,手心都有点出汗。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它干什么,但是我看见哥哥还有哪些男孩子都喜欢这个玻璃弹珠,我却从来没有看见之珩哥哥玩过,他肯定喜欢!
哥哥盯着我,眼睛里的光忽明忽暗,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猛地把头扭向一边,闷闷地说:“给你就给你,反正我多的是!”
我把弹珠摊开在手心,借着月光仔细看。透明的玻璃里面,那点红真的像朵花,花瓣层层叠叠的,好像风一吹就能散开。我忍不住笑了笑,指尖轻轻碰了碰,凉丝丝的。
蝉鸣把午后的日头撕得碎碎的,空气里飘着股晒得发烫的泥土味。我正趴在桌上玩昨天从哥哥哪抢来的玻璃弹珠,忽然听见门口传来脆生生的喊:“满满!出来玩啦!“
是小陈妹。我赶紧扒着窗台探出头,看见陈孝正站在竹篱笆门外扎着两条小辫子晃悠悠的。
“等我等我!”我朝她挥挥手,声音都带着点跑调。转身就往房间冲,鞋跟踩柱木板地磕出“吱吱呀呀”的声响。衣橱最底下的木盒子里藏着我的宝贝蜡笔,十二色的,是去年生日爸爸从城里寄回来的,我平时都舍不得拿出来,偶尔只是拿出来摸摸看看的。
我把蜡笔盒紧紧抱在怀里,塑料壳子被体温焐得有点软。跑过堂屋的时候,看见奶奶从柴房里出来,围裙上沾着些碎柴禾,手里还攥着把柴刀。“慢点跑,”她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别摔着。”
“知道啦!”我已经蹿到了门槛边,布鞋在门墩上蹭了蹭,把沾着的泥土蹭掉些,才朝陈孝跑过去。陈孝拉着我的手就往村西头拽,她的手心热乎乎的,还带着点刚摘的野枣子味。“我昨天跟之珩哥哥说好了的,今天要一起去玩,我们先去叫他。”
陈孝抓着我的手“可是我刚才看见他背着竹篓子出去了,”我踮起脚往之珩哥哥家的方向望,他家烟囱里没冒烟,竹篱笆门也虚掩着,“这会怕是不在家。”
“他肯定是在哪儿等着我们呢。”我说得笃定,眼睛亮晶晶的,像盛了两汪夏天的雨水。她点点头,跟着我往空地走,怀里的蜡笔在盒子里轻轻撞,发出细碎的“咔啦”声。
去空地的路要穿过大片的秧田。田埂窄得像根布条,两旁的秧苗绿油油的,风一吹,秧叶就“沙沙”地响,像是有谁在里面偷偷说话。田埂上的野草沾着午后的热汗,草尖上的露珠早就被晒没了,只剩下扎人的绒毛。我们踩着蜿蜒的小路往前走,影子被太阳拉得老长,像两只蹦蹦跳跳的小蚂蚱。
路过李阿婆家的秧田时,看见她家的老黄牛拴在柳树上,正耷拉着脑袋反刍,尾巴甩得慢悠悠的。
再往前走,就能看见空地的竹篱笆了。那是村里孩子们的地盘,用歪歪扭扭的竹子围起来,里面堆着些没人要的碎砖和破陶罐。离着老远,就听见里面传来炸耳朵的嚷嚷,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公鸭:“输了就得认!这颗‘猫眼’归我!”
是刘二柱。我和陈孝对视一眼,都放慢了脚步。刘二柱比我们大5岁,总爱抢小孩子们的东西,上次还把之珩哥哥的竹蜻蜓给偷了去
“他怎么也在这儿?”陈孝皱着眉头,辫子都快竖起来了。我捏了捏蜡笔盒,盒盖边缘的棱角硌得手心发疼——那支金色蜡笔还没用过呢,可不能被他看见。
竹篱笆的豁口处晃过几个脑袋,除了刘二柱,还有隔壁村的几个男孩,正蹲在地上围着什么。陈孝拉着我,猫着腰从豁口钻进去,脚刚落地,就听见刘二柱又在嚷嚷:“敢不敢再来?输了把你那红色的弹珠给我!”旁边的的寸头男孩流着鼻涕“我不跟你玩了!”
“哟,不敢了?”刘二柱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捡起颗绿玻璃珠在手里转着,“昨天还吹自己弹珠天下第一,今天就怂了?”
刘二柱看见我和小陈妹从竹篱笆豁口钻进来,他那双吊梢眼一下子亮了,像野猫瞅见了挂在梁上的鱼干。他“噌”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泥,故意把胸脯挺得老高,粗声粗气地喊:“喂!你们站住!这是男孩子的地盘,你们女孩子来干什么?”
他身后那几个男孩也跟着起哄,嘻嘻哈哈地怪笑,脚边的玻璃弹珠在太阳底下滚来滚去,闪着五颜六色的光。我下意识把怀里的蜡笔盒往胳膊肘里又夹了夹,塑料盒子被捏得咯吱响。
小陈妹却不像我这么怵他。她把小辫子往身后一甩,梗着脖子就冲上去:“怎么就是你们的地盘了?这空地是村里的,大家都能来!”像只炸毛的小母鸡,“再说了,这里又没有写你的名字。”
刘二柱嗤地笑了一声,故意往前凑了两步。他比小陈妹高出一个头还多,影子把小陈妹整个罩住了。“我是这里的老大!”他说着,突然伸出手,在小陈妹肩膀上推了一把。
小陈妹没防备,“哎哟”一声往后踉跄了几步,正好撞在我身上。我怀里的蜡笔盒“啪”地掉在地上,盒盖弹开,十二支蜡笔骨碌碌滚出来,撒了一地。红色的、黄色的、蓝色的,在泥地上像撒了把彩色的星星。
刘二柱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看见了肉骨头的狗,弯腰就去捡那支金色的。“这蜡笔不错啊——”
“我的蜡笔!”我尖叫着蹲下去捡,手指刚碰到那支绿色的,就看见刘二柱抬脚踩住了红色的那支。塑料笔杆被他鞋底碾得弯了弯,颜料顺着他的鞋纹晕开,像道流血的小伤口。
“刘二柱你干什么!”小陈妹也急了,冲过去想把他的脚扒开,却被他甩了个趔趄。“这破蜡笔有什么好宝贝的?”刘二柱碾着那支红蜡笔,脸上挂着坏笑,“给我玩玩怎么了?”
我心疼得眼圈都红了,手忙脚乱地去够那支金色的,我手指刚碰到笔尾,刘二柱突然伸脚,把蜡笔往旁边一踢,金色蜡笔“当啷”一声掉进了个破陶罐里。
“哈哈哈!”他身后的男孩们笑得更欢了。刘二柱弯腰捡起那支被踩扁的红蜡笔,捏在手里晃了晃:“这颜色跟猪血似的,难看死了。”
“还给我!”我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掉下来。
小陈妹比我还急,她捡起地上的蓝色蜡笔,指着刘二柱的鼻子:“刘二柱你是小偷!抢东西!我要去告诉你妈!”
“告啊,”刘二柱满不在乎地挖了挖鼻孔,他说着,突然把那支红蜡笔往地上一扔,抬脚狠狠碾了下去。红色的颜料溅在泥地上,像朵烂掉的花。
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唰”地掉下来,顺着下巴滴在胸前的衣襟上。就在这时,刘二柱被抓着肩膀被人用力往后一拉,险些摔倒,是柴之珩。他背着竹篓,竹篓里的猪草冒出来,沾着的泥点还在往下掉。他肯定是刚从坡上回来,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还沾着草叶。
刘二柱看到是柴之珩气焰一下子矮了半截,讪讪地把脚收回来
柴之珩几步冲过来,弯腰去捡地上的蜡笔。捡得又快又轻,放进我手里然后把剩下的蜡笔都拢进盒子里递给我,之后转过身去看着刘二柱,他比刘二柱还高点“你刚刚推人了?柴之珩突然上前一步,伸手就攥住了刘二柱的衣领。“道歉。”柴之珩的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在地上,硬邦邦的
刘二柱往后缩了缩:“我就轻轻碰了一下……”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脚。他想起昨天被柴之珩一拳砸在鼻子上,血顺着鼻子流下来,现在还疼着呢
可他毕竟是这群孩子里年纪最大的,要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服软,以后还怎么在村里耍威风?刘二柱梗着脖子,把胸脯挺得更高了些,声音却有点发飘:“我……我才不道歉!谁让她们闯我们地盘的!”
“你推人还有理了?”小陈妹突然往前跳了一步,“我昨天看见你把你家的鸡打死了!”这话一出,刘二柱的脸“唰”地白了。“你瞎说!”刘二柱急得跳脚,声音都变了调,脸涨得通红,气都喘不匀。他看着柴之珩那双冒着火的眼睛,又瞟了瞟旁边一脸得意的小陈妹,终于泄了气,带着哭腔喊:“我道歉!我道歉还不行吗!”
柴之珩这才松了手。刘二柱踉跄着后退几步,捂着脖子咳嗽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看着我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对……对不起。”
“没听见!”小陈妹叉着腰喊。“对不起!”刘二柱咬着牙,把声音拔高了些,眼睛却瞪着地上的泥,“不该推你,也不该踩你蜡笔。”
眼泪还挂在睫毛上,被风一吹,凉丝丝地痒。我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把脸蛋擦得通红,刚才掉眼泪的热乎劲儿还没散,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只破陶罐,金色的蜡笔正斜斜地卡在罐口,我赶紧跑过去捡起来指腹在笔杆上蹭了又蹭,灰被擦成一小团,刚才滚进陶罐时,我心都揪紧了,生怕被碎瓦片划出道印子。我把金色蜡笔插进蜡笔盒最中间的格子,转身看向柴之珩。他刚把刘二柱那群人赶跑,正弯腰拍打裤脚上的尘土,竹篓子放在旁边,里面的猪草冒出来,沾着的露水打湿了一小片地面。
“之珩哥哥,”我抱着蜡笔盒走过去,声音还有点哑,带着哭过的黏糊劲儿,“我们去画画吧?”柴之珩抬起头,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一小滴,亮晶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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