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的雷雨下了整整三天。
这场秋雨带来的影响就是,村民们无法上工,都在家里待着,等待雨势变小的时候,再出门。
林巧珍带着妹妹坐在灶房里,她们两个都很怕上堂屋待着。因为那里是林老三的地盘,每次走进堂屋,都有种进入老虎洞穴般的可怕。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头老虎会发怒,然后一口吃掉她们。连皮带肉。
坐在灶房里,还能假装在干活儿,有正当理由不出现在堂屋里。
林巧珍有些焦急地看着外面的雨,整个村子都是灰蒙蒙的一片,碗啊、衣服啊、草帽啊,都被雨水冲到了土路上,老天爷不高兴,就要让所有百姓跟着受罪。
也不知道达姐在山上怎么样了。
阿爸天天在家里,自己根本找不到机会溜上山去看达姐。
雨太大,牛也关在棚里,不能放出去。
村子里静悄悄的,每家每户的大门都是紧闭着的。大雨隔绝了所有的消息。
林巧珍打定主意,等到雨停了,就去看望周达。
但她没有想到,这一等,就是两周后。
雨虽然停了,但随之而来的秋收让林巧珍忙个够呛。全村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人都参与到了劳动中,林家三口人也不例外。
但奇怪的是,一向勤快的副队长却没有出现在劳动大队里,听说是这阵子雨下得太大,副队长淋雨发了烧,已经烧了快一周都没好。
林老三冷冷哼了一声:“发烧?我看就是懒病犯了!”
旁边的人开着玩笑组织林老三继续说下去,他们都知道这个男人的脾气以及口无遮拦,为了村民的利益,有时候还是希望他不要惹怒了村里的干部。
林巧珍没注意去听自己父亲与他人的对话,她心里只有赶紧干完活儿,然后带妹妹去村里的卫生所开药,妹妹昨晚也忽然发起了烧,浑身冒冷汗,眼睛睁都睁不开。
终于等到收工的时候,林巧珍回家急急忙忙做好了晚饭,便背着妹妹出了家门。
临出门时,又被林老三骂了一顿,因为林巧珍没有给他的酒碗里倒满酒,他认为这是一种不尊重自己,不孝顺的表现。
“阿妹发烧了,我要赶紧带她去卫生所,再晚点人家就关门了。”
林巧珍呐呐解释着,一只脚踏在门外,呈现出随时可以逃离的姿态。
林老三对于自己的女儿们并不关心,热了冷了,饿了病了,他从来不知道,也不过问,他只在乎自己的酒瓶里有没有酒。
眼见他脸色阴沉抄起鞋子就要冲过来打自己,林巧珍连忙背着妹妹踉踉跄跄跑出了门。
眼泪流啊流,又暖又烫,顺着脸滴落在地上,林巧珍胸口装着满满的悲伤与委屈,深一脚浅一脚,往卫生所走去。
好在今天关门晚,林巧珍到的时候医生还没下班。
给妹妹测了体温之后,医生开了药,花花绿绿,大大小小十几颗药片,用白色的小纸包装着,嘱咐林巧珍,每天喂妹妹吃三次,过两天还不好,就再来所里打吊针。
回到家的时候,夜已经很暗很暗了。
堂屋里狼藉一片,饭菜碗碟碎了一地,伴随着浓浓的酒味。
肯定是林老三在她们离开后,自己在家发酒疯耍脾气了。
一阵呼噜声从他的房间传出来,他已经喝够酒,昏睡了过去。
林巧珍先把妹妹背回屋子,烧了热水给她吃药,然后又出了门。
好长时间没有看见周达,今晚她决定独自上山去看看。
山路湿滑,雨水还没完全干透,林巧珍摔了两跤,等好不容易爬上周达住着的山洞,看到周达时,她大吃一惊!
周达紧闭着眼,蜷缩着身子躺在山洞背风的一角,浑身烧得通红,嘴唇发白起皮。
看样子也是病得厉害,而且不知道烧了几天,都没人发现。
林巧珍又赶紧回了家,带上今晚开的药,一个水壶,以及自己的一床被子,用背篓装着,重新上了山。
给周达喂好药之后,林巧珍把被子给她盖好,打算等明早再来看她。
但是第二天她没有再见到周达,山洞里只留下自己的一床被子,以及地上几道拖拽挣扎的痕迹。
周达烧得很迷糊。
这场病来得很急。
一开始她以为是暴雨天住在山洞里,寒气侵体导致的发烧。
直到半梦半醒间,自己被一道凶狠的力道拽起,她才明白这场病是因何而来的。
“臭不要脸的贱人!得了脏病传染给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几个大耳光狠狠甩在她的脸上,滚烫的大手带着不容置疑的暴怒,把她半边脸都打麻了。
周达知道昨晚林巧珍来看过她,还喂了吃了药,所以此时此刻,自己才能勉强恢复一下精神,不然来人就算把她打死,她可能都不会有任何反应。
她睁开眼睛,看见的是副队长一张扭曲铁青的脸,而且这张脸上同样泛着异常的红色,还长了许多奇怪的红点。
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几个巴掌又落了下来,伴随着副队长失控的怒吼,“你有病怎么不早说!亏我还好心让你进大队干活儿,你这个贱人!怪不得被你们村的人赶出来,你就是个妖女!”
周达被副队长强行拖下了山,关进了他家的柴房里。
昏暗逼仄的空间里,散发着刺鼻的霉味,周达昏昏噩噩躺在冰冷潮湿的地上,耳边隐约传来副队长老婆的啜泣,以及副队长烦躁的叫骂,让自己老婆别再哭了,惹他心烦。
周达终于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副队长得了血艾病。
是在甘蔗林那一夜,被自己传染的。
荒谬与绝望,混杂着雨后泥土的腥气,一齐在周达的脑袋里炸开。
随后她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
“咯咯咯”的笑声在小小的柴房里响起,旋转,碰撞,最终跌落在地。
与温热的小水滴,混合在一起。
那个时候周达实在是太饿了。
村子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施舍她一口吃的。
她饿得眼前一片模糊,饿得浑身发软,虚汗一层又一层地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里流出来。
晕得天旋地转。晕得没有理智去辨认事情对错。
这个年头,粮食太少了。村民们自己都不够吃。
山上能吃的野菜,都被摘光了。
河里游着的鱼,也不是总能捉到。
去卖血是无奈之举。
但是周达没有办法。
她是一个举目无亲的孤女,被逐出村子的蛊女,被世俗唾弃的灾星。
第一次卖了血之后,她拿着卖血的钱去吃了整整五碗粉,老板娘见怪不怪,这年头饿肚子的人太多了,吃成什么样的她都见过。
她只是站在摊位后,问了周达一句,“阿妹,还要再吃一碗粉不?”
吃饱肚子的周达放下碗,沉默地摇了摇头,然后离开了。
后面她又去卖了两次。
不知道是哪一次卖血,针头没有消毒,让自己染上了血艾病。
上学的时候,周达听老师讲过这种病。
老师一直跟他们强调,要讲卫生勤洗手,不然容易得病,有些传染病得了就是绝症,就会死。
比如血艾病。
周达眼泪再一次流了出来。
她明白,这次无论自己再怎么努力劳动,挣工分,都不会拥有幸福生活了。
这一辈子,是完完全全的,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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