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欲裂。
这是萧峰恢复意识后的第一个感觉。如同有千万根钢针在颅内攒刺，宿醉的威力即便以他这等深厚的内功修为，也难以完全消弭。他撑着手臂，从冰冷的桌面上直起身，浑身的骨骼都发出细微的酸涩声响。
窗外天光已大亮，雨后初晴的阳光带着一种清澈的力度，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客栈大堂内空荡荡的，昨夜的喧嚣与风雨仿佛只是一场幻梦，只留下满室清冷和他身上尚未干透的、带着泥土与酒气潮湿衣衫。
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脑海中一片混沌。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涌来——杏子林中诸长老的逼宫、智光大师展示的石壁遗文、汪剑通的亲笔手令……还有，聚贤庄内，那句“从今而后，你我割袍断义，再无兄弟之情”的决绝……
一幕幕，一场场，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契丹胡虏……他萧峰英雄半生，到头来，竟是这样一个身份！天下之大，竟无他立锥之地；江湖之广，竟无他一个知交！
一股暴戾的烦躁感陡然升起，他猛地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恨不得再找上几坛烈酒，将这无尽的痛苦与愤懑彻底淹没。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窗台，猛地顿住了。
那是一滴……露水？
不，不对。
那物事晶莹剔透，在阳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形态圆融，约莫龙眼大小，更像是一颗精心打磨的水晶珠子。然而，最奇异的并非它的形态，而是其内部——竟仿佛天然凝结着一朵微缩的、正在盛放的杏花，花瓣脉络清晰可见，栩栩如生，散发着极其淡雅、若有若无的清香。
这香气钻入鼻尖，竟让他翻腾的气血和胀痛的脑袋，莫名地舒缓了几分。那感觉，如同炎夏里饮下了一口清冽的山泉，干涸的心田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滋润。
这是何物？
萧峰眉头紧锁，心中瞬间升起十二分的警惕。他身负绝世武功，江湖经验更是丰富无比，什么奇珍异宝、毒药暗算没有见过？但这等内蕴花形、闻之便能宁神静气的“露珠”，却是闻所未闻。
是有人故意放在此处的？有何目的？是敌是友？
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迅速扫视四周。客栈大堂依旧空无一人，掌柜和小二也不知躲在哪里，门外只有黄土路和那棵在雨后显得格外青翠的杏树。一切平静得近乎诡异。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枚“杏花露”拈了起来。触手微凉，质地非金非玉，却异常坚韧，并不像普通露水般一触即碎。那缕清雅的香气更加明显了，丝丝缕缕，萦绕不散，持续地安抚着他躁动的心神。
不是毒药。
以他的见识和内力，几乎可以断定，此物非但无毒，反而蕴含着一种极为精纯的生机之力。虽然微弱，但对于此刻心神损耗巨大的他来说，不啻于雪中送炭。
难道是……那位神秘的赠酒之人？
他想起昨夜那壶莫名出现的、让他暂得安宁的杏花酒。酒香与此刻这露珠的香气，同出一源，只是这露珠所蕴含的宁神之效，远比那酒要精纯和直接得多。
是谁？究竟是谁在暗中相助？
是故弄玄虚，还是别有深意？是看他萧峰如今虎落平阳，心生怜悯吗？
他萧峰顶天立地，何须他人怜悯！
一股傲气与屈辱感涌上心头，他几乎就要将这来历不明的珠子捏碎。但指尖传来的那股清凉宁和之感，却又让他犹豫了。这感觉，太过纯粹，不似伪装。在这举世皆敌、众叛亲离的时刻，这一点点陌生的善意，哪怕可能包裹着未知的危险，也显得如此……珍贵。
他沉默了片刻，终究是没有毁去这滴露珠。而是将其紧紧攥在手心，那清凉之意透过皮肤，丝丝缕缕地渗入经脉，竟让他一夜宿醉的疲惫和内心的狂躁，都消散了大半。
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站起身，将几枚铜钱放在桌上，算是酒资。随后，大步走出了这间“忘尘”客栈。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阳光洒在身上，驱散了些许寒意。他站在客栈门口，最后回望了一眼那棵在风中轻轻摇曳的杏树，枝叶婆娑，仿佛在无声地送别。
然后，他转身，迈开步伐，向着南方，向着那个即将召开“英雄大会”的聚贤庄，决然而去。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如山岳，但那份沉郁的悲怆之中，似乎又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坚定。手心里的那点清凉，成了他漫漫长路上，唯一的一点慰藉。
他并不知道，在他转身离去的那一刻，身后那棵杏树的枝叶，无风自动，极其轻微地摇曳了一下。
灵溪在沉眠中，感知到了他的离开。
她消耗过大，意识尚且模糊，无法清晰地“看”到他离去的身影，只能感受到那股独特而悲怆的气息，正在逐渐远离。
他……走了。
带着她凝聚的露珠走了。
一丝微弱的、奇异的满足感，在她混沌的识海中悄然滋生，如同投入死水微澜的一颗小石子，荡开了一圈小小的涟漪。这感觉，与她执行任务、收集碎片时的感觉截然不同，更加微妙，更加……人性化。
“妖灵录”冰冷的提示音并未响起，似乎她这出于本心的举动，并不在任务的范畴之内。
她不再多想，收敛了所有意念，彻底沉入恢复之中。边塞的风依旧吹过，杏树的叶子依旧沙沙作响，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有些东西，已经在无声无息中，悄然改变了。
萧峰沿着黄土路向南而行，脚步沉稳。他不知前路如何，不知聚贤庄等待他的是怎样的刀山火海，但此刻，他紧握着掌心那点微凉的慰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无论如何，他都要去。去面对，去澄清，去承担属于他萧峰的命运。
而命运的丝线，已经将他和身后那棵看似普通的杏树，悄然系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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