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外的血色,在接连数日的大雪中被渐渐覆盖,只留下一片触目惊心的苍白。叛军彻底肃清,耶律挞烈一党被连根拔起,耶律洪基凭借着这场惨胜,威望更上一层楼。然而,胜利的喜悦却无法冲散萦绕在南院大王心头那沉重的阴霾。
萧峰将自己关在偏殿中,不吃不喝,只是怔怔地望着掌心那颗晶莹的种子。种子散发着微弱的暖意和淡淡的杏花香,那是灵溪存在过的唯一证明。往日那环绕身侧的粉色光影,那清冷又温柔的意念,那无声却坚定的陪伴,都已消散。空旷的殿宇,寂静得令人窒息。
耶律洪基处理完军务,带着御医和丰盛的酒食前来探望。他看着萧峰那仿佛一夜之间失去所有神采的脸庞,看着他手中紧握的种子,心中充满了愧疚与痛惜。他屏退左右,走到萧峰身边,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沙哑:
“兄弟……是哥哥对不住你!若非为了救我,那位……那位灵溪姑娘也不会……”他哽住了,不知该如何形容那震撼的一幕,那株救了他性命的杏树虚影,那位看不见的“弟妹”。
萧峰缓缓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却异常平静:“与她无关。这是……我的选择,也是她的选择。”
他轻轻合拢手掌,将种子紧紧贴在心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跳动。“大王,叛乱已平,南院安稳。萧某……是时候离开了。”
耶律洪基浑身一震:“离开?你要去哪里?这南院大王之位……”
“这王位,本非我所求。”萧峰打断他,语气决然,“如今尘埃落定,我更无意留恋。天下之大,我只想寻一处安静所在,陪着她。”
他的目光望向窗外纷飞的大雪,似乎穿透了时空,落在了某个特定的地方。“雁门关外,是个不错的归宿。”
耶律洪基知他心意已决,再难挽留。想起萧峰为他、为辽国所做的一切,想起那牺牲的“弟妹”,他长叹一声,眼中含泪:“好……哥哥不拦你。但你记住,无论何时,这南院,永远是你的家!辽国,永远是你的后盾!”
萧峰微微颔首,算是承了这份情。
他没有带走任何金银赏赐,只牵了一匹老马,带了些许清水干粮,以及那颗视若生命的种子,在一个天色未明的清晨,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南京城,离开了这曾带给他短暂安身之所,却也带来无尽伤痛与别离的辽国权力中心。
风雪依旧,一人一马,踽踽独行,向南,向着那座埋葬了他过往、也见证了他与新缘起落的雄关——雁门关。
他在关外寻了一处背风的山坳,这里位置偏僻,人迹罕至,却能远远望见阿朱的坟墓,也能感受到边塞特有的苍凉与辽阔。他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和双手,伐木取石,搭建起了一座简陋却坚固的木屋。又在屋前,小心翼翼地开垦出一小片土地,将那枚蕴含着灵溪所有本源与意识的杏花种子,轻轻地、珍重地,埋入了尚且冻硬的泥土之中。
从此,萧峰便在此结庐而居。
他褪下了象征权位的华服,换回了最初的粗布衣衫,每日里,除了必要的狩猎采集,便是守在那小小的土堆前。他对着那片土地,如同对着一个沉睡的人,低声诉说着过往,诉说着江湖轶事,诉说着他心中的思念与悔痛。
“灵溪,今日雪停了,阳光很好。”
“我猎到了一只山鸡,你若在,定会嫌我手法粗糙。”
“阿朱的坟前,我种了些她喜欢的野花,想来她不会寂寞。”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沉默地坐着,运转体内浑厚的内力,将自身精纯的气血之力,如同最温柔的暖流,源源不断地、小心翼翼地渡入那片埋藏着种子的土地。他知道,灵溪魂力耗尽,本源受损,寻常的日月精华已不足以滋养,唯有他以自身生命本源为引,或许才能为她争取一线生机。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木屋前的空地上,萧峰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他的脸庞被塞外的风霜刻上了更深的痕迹,鬓角甚至过早地染上了些许霜白,但那双眼眸,却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与守护中,变得更加沉静、深邃,如同经历了千年风雨的深潭。
他体内的雄浑内力,在这般不计损耗的温养中,并未枯竭,反而因为这份极致专注的付出与守护之心,变得更加精纯凝练,隐隐触及到了某种返璞归真的境界。那不再是单纯的刚猛霸道,而是多了一份如同大地般厚重、包容的生机。
耶律洪基曾数次派人前来探望,送来衣食用品,甚至想为他修建更好的居所,都被他婉言谢绝。他需要的,不是荣华富贵,只是这一方净土,和一份渺茫的希望。
时间,在这片山坳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
不知过去了多少年。又是一个杏花盛开的季节。
塞外的春天来得迟,但终究还是来了。和煦的春风拂过山野,带来了泥土解冻的清新气息。萧峰如同往常一样,盘膝坐在那片早已被他用气血温养得异常肥沃的土地前,双掌虚按地面,精纯温和的内力缓缓渡入。
忽然,他心有所感,内力微微一滞。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死死地盯在那片土地上。
只见那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地方,一点鲜嫩的、颤巍巍的绿意,竟顽强地顶开了尚且坚硬的土壳,探出了头!那绿意是如此的微弱,却又是如此的生机勃勃!
紧接着,第二点,第三点……
嫩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抽出细小的茎秆,展开两片椭圆形的、带着绒毛的稚嫩叶片。
萧峰屏住了呼吸,心脏如同战鼓般擂动,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颤抖着伸出手指,想要触碰,却又怕惊扰了这脆弱的新生,最终只是悬停在叶片上方,感受着那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生命气息。
日升月落,他寸步不离地守候。
嫩芽渐渐长成了一株尺许高的小树苗,枝叶青翠欲滴,在春风中轻轻摇曳。终于,在一个月色如水的夜晚,在那纤细的枝头,凝结出了一个米粒大小、粉白色的花苞。
萧峰守在那花苞前,一夜无眠。
黎明时分,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洒在花苞上。那紧紧包裹的花瓣,仿佛感受到了召唤,轻轻地、羞涩地,颤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地、一层层地舒展开来。
一朵,两朵,三朵……
不过片刻,那株小小的杏树苗上,竟绽开了七八朵玲珑剔透的杏花!花瓣薄如蝉翼,在晨曦中泛着柔和的光泽,那熟悉的、清雅的杏花香,如同沉睡的记忆被唤醒,瞬间弥漫了整个山坳。
萧峰怔怔地看着,看着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脆弱而美丽的花朵,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酸楚与喜悦,猛地冲上了喉咙,眼眶瞬间湿热。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俯下身,凑近那株小小的杏树,凑近那朵开得最盛、最娇艳的杏花。
他闭上眼,将额头,轻轻地、珍重万分地,抵在了那柔嫩的花瓣之上。
没有言语。
只有那无声胜有声的触碰。
他感受到花瓣那微凉的、细腻的触感,感受到其中蕴含的那一丝微弱到极致、却顽强搏动着的、与他气血同源、与他灵魂共鸣的熟悉意识。
她醒了。
或许还很虚弱,或许只是最初的一点灵光,但她确实回来了。如同这塞外迟来的春天,虽然历经风雪严寒,终究还是绽放出了生命的花朵。
一滴滚烫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从他眼角滑落,滴落在树下的泥土里,瞬间便被吸收。
那朵被他额头轻抵的杏花,仿佛感受到了那滴泪水的温度与情感,轻轻地、回应般地,蹭了蹭他的皮肤。
下一刻,萧峰做出了一个更加轻柔、更加虔诚的动作。
他微微偏头,将他那饱经风霜、却依旧刚毅的唇,如同羽毛拂过水面般,轻轻地、印在了那朵杏花最娇嫩的花心。
这一吻,不带丝毫**,只有无尽的思念、失而复得的狂喜、与跨越了生死界限的承诺。
唇瓣与花心接触的刹那——
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精纯、温暖、带着盎然生机与无尽眷恋的魂力,如同涓涓暖流,从花心涌出,透过那细微的接触,温柔地流入萧峰的四肢百骸,抚平了他这些年所有的疲惫、孤独与沧桑。
同时,一个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意念,如同初生雏鸟的啼鸣,直接在他灵魂深处响起,带着一丝初醒的懵懂,与毋庸置疑的亲昵:
“萧……峰……”
萧峰浑身剧震,猛地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杏花,看着那在阳光下仿佛散发着微光的树苗,巨大的喜悦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极轻极轻地抚摸着那柔嫩的花瓣,仿佛在触碰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我在。”他低声回应,声音沙哑,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温柔与坚定,“我一直都在。”
从今往后,无论岁月如何变迁,无论风雨几何,他都会守在这里,守着这株杏树,守着这份失而复得的缘。
杏花微雨,润泽了干涸的心田,也在这苍凉的塞外,孕育出了新的希望。
尘定雁门,英雄归隐。往后余生,唯与卿,共看日出日落,静待花开满枝。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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