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风光在险峰,倒也符合他的性格。”杨教授感慨,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锋。这是领导人在看过摄影师李进拍摄的庐山仙人洞后题写的诗句,也算是吴泽这一路走来的写照了。
“还有更让你想不到的呢?九几年的时候不是出现了公职人员的‘下海热’吗,我身边不少人都辞职经商去了,吴泽也去了。”九几年正是改革开放浪潮席卷全国的时候,国内经济一片大好,无数两个个月前还一文不名两个月后九腰缠万贯的商人从幕后走到台前接受年轻人的追捧,在这种刺激下,不少端“铁饭碗”的公职人员坐不住了,开始出现了一批“辞职潮”。
说来有趣,那时候人们嘴边的话都是“下海下海”,都渴望抓住时代的潮头,重复那些令人血脉喷张的神话,现在的年轻人挂在嘴边的话却变成了“上岸上岸”,仿佛他们都是时代浪花里东摇西簸的不系之舟,无比渴望一条安憩的长岸。
因此杨教授常常感慨,个人在时代的洪流面前的确渺小得不能在渺小了。
“那他现在还在这边吗?”
“早不在了,我们这些老同学已经很多年没再听到过他的消息了,你要不说我都快把这个人忘了。”
这次同学聚会杨教授还意外地看到了自己那位精通催眠技术的师妹,原先听说她计划下个月回国,因为听说大家聚在一起既是聚会,也是准备为他们共同的恩师徐璨老教授过个寿,说什么也要更改了行程提前回来了。
杨教授和这位师妹虽然偶有联络但毕竟也是多年没见了,她这么多年一直待在国外,如果不是学术会议基本没什么见面的机会,不出意外的,当年的小姑娘也长出了白发。当年这个小师妹嫁给了和张建业还有杨晖同寝的另一个男孩,俩人一毕业就结了婚,可谓是羡煞旁人,读书的时候四人没少一起到处游荡。
可惜天妒英才,她丈夫早逝,她为了离开伤心地远走异国,再回来时真的物也非,人也非,往事不可追。
杨教授具备和她碰了一下,“之后什么打算,我听建业说你这次回来不准备走了?”
“唉,师哥,不瞒你说,也许是人老了,我现在在国外越发待不住了,正好我也退休了,找个学校做点兼职了此残生吧。”冯汝真举杯抿了一口红酒答道。
杨晖知晓她这些年在国外也不容易,丈夫去世后她就把心思放在了工作上,一直没有再次开始一段感情,都说学心理的人都有自愈的能力,但伤口长在别人身上是一回事,长在自己身上又是另一回事了。
“既然还没确定,你先帮我个忙吧,学校的事我帮你去问问,我在这边肯定比你人头熟些。”
“什么事,你说。”
“我有个研究生,她小时候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完全没有小时候的记忆,甚至连长大后发生的一部分记忆也不太完全,她现在因为这些事很痛苦,我想你能不能借助催眠技术帮帮她。”
“童年记忆确实还算常见,但成年后的……师兄,你看过她的fMRI的结果吗?”
“我看过,各个脑区的功能都正常,没有器质性病变。”早在高颖一开始说自己记忆不完整的时候杨教授就让她去做了fMRI,记忆错乱很多时候是电脑功能异常的先兆,而病一旦出在脑子里都是很不好治的,所幸最后高颖的磁共振结果显示一切正常。
“大脑功能正常,那一般不太可能出现成年后的记忆错乱的情况啊,是不是头部受过撞击,或者是什么重大的心理创伤?”
“据她自己说受伤应该是没有过,据我观察她的性格很开朗,为人乐观,不像是遇到过重大心理创伤的样子。”
“好吧,师兄,等这边结束我和你一起看看你这个学生吧。能让你这么操心,肯定是你的爱徒。”冯汝真笑着调侃了一句。
“能看到她你也会喜欢她的,在具备咨询师一样的亲和力的同时还难能可贵地对犯罪有着非常敏锐的洞察,我相信她以后会是一个好警察的。”
高颖和冯汝真的第一次会面来的比她预想的要早,主要是冯汝真提前回国了。冯汝真是一位非常典型的咨询师,符合人们对咨询师的一切想象——未语三分笑,听人讲话时极度专注,会看着对方的眼睛,适时地做出回应,讲话始终语速不快,语调低平,简而言之给人的感觉就四个字,如沐春风。
“开始催眠前我还是想和你重申一下,大脑经常自我保护,而记忆不少时候也是会伤人的,你必须做好充足的准备我们才能开始,今天如果你还没有准备好的话可以和我说,我们等你准备好再开始,没问题的。”不知道为什么,冯汝真的一下话温柔地让高颖有种想落泪的冲动,奇怪,自己周围妈妈从不缺少脉脉温情啊?
高颖一向觉得自己是那个被世界宽待的幸运儿,可为何此刻居然会有落泪的冲动呢?
随着一阵舒缓的音乐,冯汝真的引导低沉又缓慢地响了起来,高颖感觉自己开始犯困,头枕在治疗床的软枕上,斜躺的姿势按说是并不舒服的,可意识却不可阻挡地随自己远去了。
眼前成了一片浓雾缭绕的花园,高颖感觉自己一直再往里走,走了很远的路,可她并不感觉到累,似乎前方有什么在引诱着她往前。
突然,她听到一阵瓷碗碎裂在地上的声音,眼前那浓雾中静谧的花园像幻境一样散去,她听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我千方百计地把那片繁花盛开的花园留给你,你为什么要闯进来呢?”
“你是谁?”高颖茫然的问,她依旧感到很困,好像下一秒就要睡过去似的,因此对方的声音在她耳朵里显得影影绰绰。
“……他者……,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字。”
他者!笼罩着她的倦意散了一些,高颖像一条拼命挣扎着把网眼撕大一点的鱼,“你说你是他者!”她咬住自己的舌头借此保持清醒,可却并没有感到痛意。
“你不会想知道我是谁的,回去吧,那些事情我一个人记得就够了。”
“不行!那些也是我的一部分,你没有权利剥夺!”高颖说完才感觉奇怪,那些是哪些呢?刚刚话出口的时候她似乎清楚哪些代表着什么。
“那你把我也当做你的一部分吧。”
“一个人怎么可能成为别人的一部分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立的人格。”高颖和他讲道理。
“无所谓,你只需要记住,我痛恨这个世界,一如我爱你。”那声音轻轻的,仔细听似乎还夹带着一点哭腔。
高颖耳畔传来骤然高昂的乐声,“回来,孩子,快回来。”她听见冯汝真的呼唤。睁开眼睛,她依旧以一个稍显别扭的姿势侧卧在那张高背椅上,颈椎一阵酸痛,“还记得多少?”
高颖感觉自己刚刚好像睡着了,又似乎是没有,梦境中那仅有的一点记忆也随着时间快速地消逝了,好像快速眼动阶段被唤醒的人。她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状态原来就是催眠的“白日梦”状态,证据弗洛伊德的观点,这个状态下脑海中一个一个的念头能骗过超我的防守,从潜意识层面浮现到意识层面来,被个体感知到。
“我好像听到了李宁规格声音,他好像……和我说了一些话,说了……说了……我好像听到了他者……我好想还吼了他,说他没有资格……没有什么资格呢……”高颖陷入了更大迷茫中。
“冯老师,您说人究竟是被什么构成的呢?如果一个人拥有了另一个人全部的记忆,那这个人就完全成为另一个人了吗?”
“你知道‘忒休斯之船’的故事吗?”传说雅典国王忒休斯驾船出征,归来后将这艘具有纪念意义的船放置在广场上供人瞻仰,可随着时间流逝,船体逐渐朽坏,工匠只能逐渐更换船体的木板,那么在更换第几块木板时,当前的这艘船就不再是原来那艘了?这是哲学史上最古老也最著名的思想实验,探寻的是事物的同一性随时间的流变而改变的问题。
但把“忒休斯之船”问题放在对人的探讨上难免会让对“我”和“我”的构成产生迷惘,今日之我还是昨日之我吗?把时间跨度拉长到生命之河的两段,那个对世界全然懵懂无知被抛到世界上来的婴孩,和那个历尽千帆,带着无限眷恋却不得不走向未知的老者,是同一个人吗?
每个人对这个问题都会有不同的答案,但无论如何,“我”都不该成为“他者”,这应该是每一个人的共识,如果在这个世界上,连自己都能够凝视自己,那人间也将变成无间的地狱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