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灯节当日,人潮汹涌。从晨光熹微时,家家户户便整装待发,至日落时分,整座小城早已化作一片灯火。
连河道衙门的大门,都被一些皇商包场,装了一丛竹灯。
因着工匠们也与家人要去天灯节观灯,日头刚斜,衙门里、长堤上便没了人影。怀晴长久以来紧绷的情绪稍一松懈,便困倦无比,午后窝进被褥,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等她被吵醒时,天色早已漆黑,窗外夜色正浓烈。
“宴二,明明灯会还没逛够呢,你非说屋里有什么更好看的灯?哪里有?”安宁公主与宴二两人一人挑着一尾金鱼灯,已从灯会游玩回来。
“……不这么说,你怎么会安心跟我回来?”宴二低笑,“外面人挤人,你一公主往男人堆里挤,成何体统?”
“本宫乐意!”
听着两人你来我往的对话,怀晴暗觉不妙,连忙掀被起身,匆匆套上绣鞋往外赶。刚奔到衙门口,脚步却倏地顿住。
竹灯发出青白的微光,远处看,就像一丛白亮而高耸的竹子。
裴绰头顶玉冠,手执素扇,风姿翩翩,灯下显得俊美非常。他站得笔直,亦有竹的风度。明明等了超过一个时辰,却丝毫不显烦躁。初秋的夜风已有了凉意,将他两袖吹得满满得腾起。
他袖中盛满秋意。
见怀晴来了,他才急急上前迈了几步,从背后拿出一盏柿子大小的橘灯,递给怀晴,他眉眼带笑,好不介意怀晴的迟到。“天灯节上不论何人,都得提灯。有人会扎灯的,便自己扎,不会的便买一盏。”
“你买的灯?不嫌小?”
灯精致小巧,远远看像一个会发光的柿子——实在不像裴绰的风格。
“不是我买的,我亲手扎的。”裴绰熬了几个大夜才勉强扎出两个柿子灯,光废料都让江流了扔了好几车,指头都被割破好几道,但这些他没必要说。
“为什么会是柿子灯?”
怀晴眼皮一跳,心口也跳得厉害。
慕宁失踪前的那个生辰宴,突然问她与红灯,若是以后离开暗云山庄,过平淡的日子,想找什么样的如意郎君共度余生?她与红灯都异口同声,才不要什么如意郎君……
慕宁又问,若非要与一个郎君成亲呢?怀晴才勉勉强强地说,她的郎君定是踩在竹筏上,涉水而来,手提柿子灯,薄雾里像一盏很小的太阳。
为什么是柿子灯?慕宁问。
怀晴懒洋洋说,夜路走多了很心虚,可又实在想要一点光亮。
柿子大小的太阳就很好了。
不刺眼。
“曾经有个姑娘说过,柿子大小的太阳就很好了。”裴绰目光灼灼地看向她。
怀晴脑海中轰地一声,仿佛整场天灯节的烟火都在脑子里炸开,五光十色、漫天流火。
她还未从这骤然的情绪中回过神来,裴绰已牵起她的手,掌心温热,“还愣着做什么?你这一觉,睡到灯节半场,再不走,灯会就要散场了。”
怀晴被他牵着走出去,橘灯在她手中微微晃动,如一颗跳动的心。
亦步亦趋走了几步,怀晴缓声道:“什么姑娘?什么姑娘跟你说这话?”
裴绰低头一笑,温柔缱绻至极。
正说着话,一只“地老鼠”急急往天上蹿,砰的一声在半空爆出火树银花。
嘉祥河道纵横,没走几步便是一座青石桥、一条内河。恰好此时一只乌篷船悠悠飘过,船夫仰头笑道:“郎君,娘子,要不要乘老汉这船去平湖看看?那儿人少、风清,最适合观灯。”
“好。”裴绰含笑应下,把怀晴塞入乌篷船舱内。
水声潺潺,木浆有节奏地拨动水面,水上烟霭沉沉,怀晴轻嗅,是微辛的金石硝石味道。
船舱不大,只有两人,一晃一荡,裴绰的眸光也晃荡着,很快便锁定在怀晴身上。他取出几根线香点燃,鹅梨香在舱中缓缓弥漫,拂去了两岸焰火的焦味。
“你倒是细心。”怀晴笑了。
“妍妍终是舍得说我好话了?”
许是鹅梨香甜而不腻,让人放松,怀晴半撑起下巴,打趣道:“不是吧,阁老,我从前说你几句好话,你还记下来不成?”
“当然。裴某人恨不能焚香沐浴,誊写成册,百年后,让子子孙孙烧给我。”
“裴某人?”怀晴冷笑道,“昭明太子在我面前,还用装得这么全?”
一小截灰白的线香折落。
裴绰的目光一寸寸沉下来,他看着怀晴,眼中映着两点灯火——仿佛两个柿子大小的太阳,明亮得不可思议。
“当年回京的那一刻起,世上便再无昭明,有的只有失意的,被家人视作不详的裴绰。”
“妍妍,你不知晓,这些年,我就算说梦话,也是裴某人本人。”
怀晴别过视线,扭头看舱棚竹编的纹路。
裴绰继续说,“今夜,你就只当我是裴绰,好么?”
怀晴噗嗤一声笑了,促狭道:“今夜,你能只当我是柳如玉么?若如此,你当唤我一声嫂嫂。”
裴绰脸色不青不白顿了一下,缓声道:“我只当你是妍妍。”
怀晴再次别过头去,不再看他明亮的眸子。
裴绰抬手,指尖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了过来。指尖微凉,却像带着一丝秋意,悄悄渗入肌肤。
怀晴睫毛一颤,垂下眼去。
“妍妍,看我。”
裴绰低声唤她,语气中有种压抑不住的执拗。
她仿佛是为了回应什么,缓缓抬起眼来,强迫自己直视他的目光。“做什么?”
“妍妍,对不起。”
“嗯?”怀晴一怔。
“裴渊殉葬前夜,是我……太冲动了。”裴绰嗓音低哑,像有什么哽在喉中,“这些时日,我夜夜难眠,脑海里总是反复那一夜……我逼迫了你,有违你的本意……”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几近懊恼地喃喃,“我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你不肯原谅我,我也认了,都是我的错……”
语句断续,支离破碎,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像一只惊慌失措、撞入猎户箭下的野兔,只知慌不择路地倾吐所有。
怀晴沉默不语,只是望着他。
夜风吹来水气,河面泛起涟漪,水声如同珠玉轻响。
裴绰屏住呼吸,眸光紧紧落在她唇上。
“裴绰,”怀晴终于开口,唇齿轻动。
“嗯?”他喉结轻滚,整个人绷得笔直。
“我答应过你,今夜不问前因,只是一起看花灯。”
乌篷船忽然停住了,船夫吹起一声哨,“郎君,娘子,平湖到了。”
平湖在嘉祥上游,地势稍高,视野开阔,对岸便是一片灯海,与湖影交相辉映,不时有烟花绽放半空。
见怀晴一脸惊艳之色,船夫得意地昂起头,指向两人身后:“船老大找的地方不错吧?你们灯会累了,还可去你身后的玄女庙歇脚,坐着看,多好。”
那玄女庙不过三间房大,是船夫们为祈风祷雨、保佑平安所建,平日用作避雨歇脚,今夜却空无一人,香火袅袅升起。
怀晴小声道:“现在我看到玄女庙,心里打鼓,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她话音刚落,头顶那一小撮发丝便被一双大掌轻轻抚了抚。
“那我们就不进去了。”
他的眸子明亮而温柔,蓄了一湖水、一市灯。怀晴有些招架不住这般目光,干脆一屁股坐在庙前草地上,仰头看着天上的烟火不语。
身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怀晴知道他也席地而坐了。
“为什么一定要让我陪你来天灯节?”怀晴轻声问。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因为,想留一个,一旦想起来便会笑的美梦。”
“……”
怀晴再也不敢说话了。
天灯节上人声攒动,欢声笑语,然而隔着一湖水,这些声音显得飘飘渺渺。她耳边能听见的,只有彼此起伏的呼吸声,和他胸腔里不稳的心跳声。
裴绰悄悄捂住心口,试图用衣料摩挲的声音掩盖那不合时宜的砰砰乱跳,“天灯节,果然很美,怪不得会念念不忘……”
他扭过头,深深地望着她:“我也会念念不忘的……”
明明没喝酒,怀晴只觉脑袋一阵眩晕,脸上烧得很。
忽然,一片冰凉贴上了她的面颊——是裴绰的手,掌心微凉,像一块温润的冰玉。
“妍妍,我们或许可以重新开始?这一世,一切都有所改变。”他安安静静地说。
“这一世,你没有非进玄女祭坛不可,你没有死,真好。”裴绰眸子晶亮发光,“你可以做你的卖茶文君,这一世,容我做账房先生,可好?”
听他絮絮叨叨了许久,怀晴莫名觉得胸口沉闷,道:“改变?凡有所命,皆有定数。”
压抑多日的情绪在这一刻涌上心头,鼻腔一酸,眼睫也湿了:“好难改啊……我也以为这一世会不一样,可是,顾三金死了,明明张淮没有夜闯玄女庙……怎么就死了呢?”
柳如玉裴渊也死了……明明已经更名改姓,隐居别处,竟也死了……
“裴绰,这一世没有变的。”
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流了下来,流入他的手心。
“妍妍,”裴绰抹去她的泪痕,双手虔诚地捧起她的脸,“我们的上一世,是不一样的,对么?”
怀晴一怔。
“是了,是了……”裴绰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会忘了我们的天灯节之约……”
“怪不得,你看到柿灯会如此惊讶。你忘了你说过的话,说‘柿子大小的太阳就很好了’……”
“上一世,顾三金也死了,但不是因为什么张淮夜闯玄女庙,而是……”
他话音未落,忽然一声破空之响划破夜色。
接着,一红一青两道身影自远而近,电光石火之间,仿若飞燕凌空。
正是红灯与竹影。
更密集的箭雨紧随其后,带着嗖嗖的破风之声。
“躲进庙里!”竹影在半空中高声喊叫。
裴绰反应极快,立刻拉住怀晴的手冲进玄女庙。几乎同时,竹影将红灯一甩,准确地抛入庙内,自己则挥剑挡下飞矢。
“阿大!护庙!”
随着一声令下,一道黑影落在玄女庙瓦当上。
箭雨如同遇到阻碍,生生落在玄女庙十米开外。
一地碎箭。
玄女庙内,红灯肩膀渗出红意,嘴唇乌紫,怀晴将她抱在怀中:“怎么回事?什么人在追杀你们?”
“暗云山庄的人。”红灯嗓音沙哑,像是重病许久,“鬼公子知晓我叛逃后,为了抓我,竟与金光明社的人沆瀣一气。这一次,若不是竹影提早来知会我,怕是我小命不保了。”
砰——
刺——
刀剑相撞之音不绝于耳。
“妍妍,你快走!”红灯挣扎着起身,脸色苍白如纸,声音嘶哑而急切,“说不定鬼公子就在附近,不能连累你们!”
“走不了,他已经来了。”怀晴耳力绝佳,似乎能听到木质轮椅在青草上碾过的声音。
“我若不让,他便进不来。”裴绰一进庙便双手抱头,疼痛难忍,面色惨白,此刻捂住脑袋似乎在勉强稳定住脑内翻滚的山崩海啸,“阿大,连一只苍蝇都不能进庙!”
接着,万籁无声。
鬼公子终至庙前。
他坐在轮椅上,乌发如墨,目光如寒星一般笼罩着众人。竹影已倒卧在地,浑身血污,仰面朝天。
一袭青衣,满身血迹。
竹影被利箭所伤,浑身无力,连踏入玄女庙的力气都没了。
“找死。”鬼公子声音淡漠,“这就是背叛暗云山庄的下场。”
竹影缓缓睁开疲惫的眼皮,朦胧间,看到玄女庙上一道玄影。
如同空谷青竹,遗世独立。
竹影的嗓音迸发出最后的生机,如同破碎的琉璃瓦一齐发出尖锐的声响,“找到了!找到了!宁宁在这儿!”
铛——
怀晴仿若一根针,刺破玄女庙的窗牖。站在房檐下,望向那道玄影——身姿潇洒,动作利落,眉目原本温柔如春风,此时却冷如霜雪,没有一丝表情。
她高立于庙上,握着手中的弓箭,警惕地望向前方,将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打落。
那是怀晴朝思暮想的一张脸。
原来,金叶节里,圆净和尚又算准了。
她要寻找的人,真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是啊,世上比宁宁箭术还好的人,还有谁?
怀晴眼睛一热。
宁宁,我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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