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夜风过处,是树叶簌簌的声音和荡漾的湖水声。
怀晴站在裴绰面前,握住竹笛尾的红穗子,“当年我们一起流落江南,唤你一声大哥哥,你便一直是我大哥哥……我容不得别人杀你。”
裴绰听闻“大哥哥”一言,忽然一怔,又笑了:“小丫头,我终究不是你的兄长。”
“总之,我不能让分花拂柳杀你。”怀晴眼波盈盈,静静地与他对视,“最快明日,最晚七日,他一定会来。”
裴绰低头摩挲手中竹笛,那笛身做工粗糙,唯有指尖常按之处光滑如玉。他目光停留片刻,忽地问道:“你还记得你的养父吗?”
怀晴微怔,轻轻点头。
“当年,见我吹曲卖艺,他亲手做了这支竹笛给我。可我与他素有渊源,并不想收下。有一次,他摔伤得很重,只为取一墨竹。他说,只要竹笛做得更雅致些,我说不定就愿意收了。”
他娓娓道来这般往事,怀晴并不知晓,那年她还太小。
裴绰的指尖把玩竹笛,在半空划了个圈:“差点害他一条命的墨竹,最后却还是被他做得这样粗笨。”
“可他不明白,我不收竹笛并非因它粗陋,而是因为我怨他。”
若非傅况,天麻不会泛滥;若非傅况,起义军群龙无首,以昭明太子之能,大晋或许可以化险为夷。
怀晴轻声道:“可你还是收了。”
裴绰摇指夜空,叹道:“要是这世间的事,像这高空悬月一般,黑的黑,白的白,分分明明,多好。”
怀晴一怔。两年前,她屠尽岷县县衙满门时,也有此想。
如果世间是非黑白善恶,分明得让人不用智慧去分辨,该多轻松。
“成大事者,事必造极——我呢?连恨都恨得不够彻底,所以活该一败涂地吧……”裴绰淡淡道。
前两世,她从没这么安静地听裴绰说心里话。
良久,怀晴心旌一动,轻轻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未臻至境始为幸——或许,当恨开始动摇时,光才有隙可乘。”
裴绰自嘲地摇摇头,笑着摸她头顶的碎发:“小丫头,你还跟小时候一般天真……”话还没说完,眼底的光芒骤然沉下:“暗云山庄十几载,你……”
他又生疑了。
十几载炼狱,人不可能还如从前那般无邪。
怀晴背过身,脱下外袍,月光洒落,映照出她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痕——刀痕、鞭痕,深浅不一。裴绰垂眸,伸手还未触及,她又重新披上衣袍,定定地看着裴绰的眼睛。
“这就是我想恢复公主身份的缘由。”
风掠过,红穗被吹来打去,拂在两人之间。
“你说得没错,十多年来,我如何还能像当年破庙里的傻丫头那般不谙世事?世间苦极,偏偏可有些东西,我拼了命也要守护的。”
“守护……”裴绰喃喃道,又似笑非笑,“小丫头,真的长大了……”
他没再说什么,提步径直离去。
怀晴站在原地,看着裴绰逐渐消融在夜色里的背影,心道:她何尝不是恨得不够纯粹。
那是与容氏有深仇的魏氏之后,可也是她在破庙里的大哥哥,更是娘亲密友的儿子。
那点恨,早就嵌在血肉里,模糊不清、骨肉不分了。
……
一连两日,怀晴在昨非台休养,再也没见到裴绰。她也不急,先托信给红灯,告知避难村之后的天麻一事,医署立刻悄然行动起来。
直到顾三金上门,怀晴才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听说阁老又得了一位新夫人,这等喜事,我怎也得送上一万两白银,聊表贺意。”顾三金仍是那副膀大腰圆、讨好谄笑的模样,声音低低,却掩不住眼中跃动的精光。
“顾员外……”怀晴换了乡音,问道:“若是有一天你为治水患修河道,葬送性命,你可还愿?”
上一世,怀晴还没来得及问。
顾三金一怔,收起谄媚的笑容,磕了个头,道:“那说明事成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怀晴一愣。
“再说了,我的家人老小都被大水冲走了,我早就把天下河道,看做我顾三金的棺椁了。大周讲究落叶归根,乌江葬了我一家,那乌江就是我的根。”
“落叶归根……”怀晴喃喃念了一句,又听顾三金叹道:“顾某早就没家了……像我这样的人,越少越好。”
怀晴只觉喉咙一紧,声音哽咽:“此事定能玉成。”
顾三金喜不自胜:“多谢夫人!”
“只是这万两银票……换成万两黄金吧……”
“……”啊?
瞥见顾三金天崩地裂的表情,怀晴偷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去吧!”
“是……”
“等等,听说顾员外住在玄女庙香房……”怀晴不经意道:“永安坊地贵米贵,顾员外能住那里,想必不费几日便能凑出万两金……定个期限,三日为期,过时不候。”
顾三金脸色白了又青,最终才勉强撑出笑意:“夫人有所不知,我本打算今日便搬出玄女庙,京都大、居不易,还容夫人多宽限几日。”
“那就五日。”怀晴放下茶盏。
顾三金表面带笑,实则骂骂咧咧出了门。
怀晴知道他心里一定骂她与裴绰一丘之貉,想想觉得好笑,便眉眼弯弯喝了两口茶。
“夫人?”
忽然,一道清泠如玉的声音自屏风外外响起。
裴绰握拳藏于袖中,指尖摩挲青玉扳指,径直踏入厅堂,绕过屏风。
怀晴差点被茶呛了几口,站起身来,笑道:“顾三金弄错了……”
但她没有纠正。
裴绰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万两黄金是不错,只是,小丫头,你何苦这般钻营?”
这不是跟你学的么?
怀晴一愣。
“我已安排妥当,派人秘密送你回江南。记得你喜欢陇州的桂花糖,去那里可好?”
“裴绰!我说了,我是静和公主……你也知道,我是货真价实的公主。”
“公主?”裴绰的眸子深了几许。
“我娘亲本是陇州商户之女,一朝嫁给郎中将,本以为一辈子顺遂无忧,可谁知,迎来的却是灭顶之灾?若她不是出身布衣,若她也如长平长公主般贵为天潢,怎会落得那般凄凉结局?”
沉默良久,裴绰终于站在她面前,将她未喝完的茶一饮而尽,“小时候的你,被富贵人家的少年讥为乞儿,你非但不怒,反而趾高气扬地说,自己睡过高山原野、湖边桥下,这等趣味,岂是雕栏玉榻、拔步床能比的?”
“情随事迁,终究不一样了。”怀晴认真地看向裴绰:“至少我得跟爹娘烧一柱香,跟他们说一声,我回家了。”
“随你。”裴绰的声音再次冷了下来,如初见时那般疏离,“你愿意趟浑水,那便趟吧。”
“我要护着的人,千方百计也要护的,不论浑水清水,我都要趟过去。”
见裴绰没有再坚持,怀晴松了口气,才意识到两人离得很近。裴绰很高,稍一仰头,怀晴便能看见凸出的喉结。清幽的兰麝香若有似无袭来,怀晴忽然想起上一世灵堂里,两人耳鬓厮磨的荒唐一幕。
她忽然脸颊一红。
裴绰却像会错了意,忽地凑上前来,身子微俯,负手低头,将脸贴近她的眉眼。
近得彷佛自己的呼吸,是属于对方的。
他垂眸看她的唇:“公主殿下,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
“嗯?”
“你说,长大了要嫁给我。”裴绰刮了刮她的鼻子:“殿下是天下人的公主殿下,不能只护着我一人。”
——你真会错意了。
怀晴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裴绰摸了摸她的头,“小丫头,能寻回你,是我这辈子所剩无多的幸事。”
怀晴一时愣住,心底骤然泛起难言的悸动。
砰——
窗扉破裂,寒光斜劈而入。
美人瓶应声碎裂,花枝狼藉,落地有声。
白衣人手执弯刀,踩着窗棂飞入。于此同时,一根冷箭紧随其后。
怀晴反应极快,猛地扯住裴绰的衣袖将他一拽,挡在自己身后。
弯刀有一瞬的凝滞。
——沈磐看见了怀晴。
刀口转向,直冲怀晴而来。怀晴却拉着裴绰的广袖,往东侧窗扉一撞,滚入浓密的芭蕉丛中。
夜色下,芭蕉叶阔,遮蔽视线,影影绰绰,难辨人形。
沈磐尚未逼近,忽听“咻——”一声锐啸破空。
——是慕宁动手了。
沈磐挥刀格挡,右臂一扬,却见一道黑影自芭蕉丛中疾掠而出,银光缠绕,便听到那女子的一声冷喝:“分花拂柳!”
他还未及反应,四肢便被银丝缠紧,动弹不得!
极有默契地——
一支利箭呼啸而至,擦破空气,径直击碎沈磐的银面具,又破脑而入。
鲜血还来不及喷溅,沈磐便倒下了,瞪大的瞳孔里残留诧异与疑惑。
似在疑惑怀晴为何身处荔园,又唤他“分花拂柳”。
又似在惊诧慕宁的箭术果真如鬼令,招招夺命。
怀晴收回银丝,心里一阵可惜,她还有好多话要拷问沈磐,并不想他死得这么痛快。
风吹芭蕉,沙沙作响,藏月的云层被风拨开,清辉重新洒落庭前。
一切恢复平静,仿佛方才的打斗不曾发生过。
怀晴回眸,只见裴绰站在灯影中,面色惨白,玉冠坠落,青丝垂肩,整个人如同身陷业火的九幽恶鬼,狠戾而疯狂——高举右手,伸出三指,好像阎王下了一道催魂令。
她看懂了手势的含义。
裴绰要他死,要沈磐死无葬身之地。
“小丫头,过来。”
他明明站在灯火深处,可周围一切的光都湮灭了。
“当恨开始动摇时,光才有隙可乘”化用自《哈维尔自传》“当恨开始动摇时,光才能渗进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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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金枝玉叶亦为护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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