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的苦涩药味混杂着草药的辛辣气息,在昏黄的油灯光晕里无声弥漫。重明指尖沾着冰凉的“玉肌散”药膏,那细腻如脂的粉末带着一股奇异的清凉感。她屏住呼吸,俯身靠近床榻,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落在嘲风后背那道狰狞的伤口上。
伤口边缘的皮肉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暗红色,被狌狌草药压制后残留的诅咒黑气虽然淡了许多,却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盘踞在创面深处,隐隐散发着阴寒的气息。新敷的草药碎屑还沾在周围,混合着干涸的血迹和渗出的组织液。
重明的手异常稳定。她先用温热的湿布巾,极其轻柔地清理掉伤口周围残留的旧药渣和污物。每一次触碰,即使再小心,嘲风那冰冷纤细的身体都会在昏迷中几不可查地瑟缩一下,紧蹙的眉头更深一分,唇间溢出微弱得如同叹息般的痛吟。
清理完毕,重明才将指尖那冰凉的药膏,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涂抹在伤口边缘和深处。药膏接触到受损的皮肉,嘲风的身体猛地绷紧,发出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痛哼!冷汗瞬间从她苍白的额头渗出,汇聚成珠,沿着鬓角滚落。
重明的心也跟着揪紧,涂抹的动作更加轻缓,如同羽毛拂过。她能感觉到指下皮肤的紧绷和细微的颤抖,感受到那具身体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这“玉肌散”药性霸道,祛腐生肌的同时,带来的刺激也非同小可。但这是目前唯一的希望。
终于,药膏均匀地覆盖了整个创面,那顽固的诅咒黑气似乎被这霸道的药力暂时压制,阴寒的气息减弱了一丝。重明用干净的布条,仔细地将伤口包扎好,动作熟练而利落。
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身,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内腑的伤势在专注和紧张后隐隐作痛。她走到桌边,倒了一碗温水,又从药包里拣出几片安神的茯神和补气的黄芪,放入碗中,用热水冲泡开。苦涩的药香很快弥漫开来。
她端着药碗回到床边,看着嘲风依旧紧蹙的眉头和毫无血色的脸。喂药是个难题。嘲风牙关紧咬,嘴唇干裂紧闭。
重明沉默片刻,放下药碗。她再次用湿布巾,沾了温水,极其轻柔地润湿嘲风干裂起皮的嘴唇。或许是清凉的触感带来了些许舒适,嘲风紧抿的唇线微微松动了一下。
重明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用干净的布巾一角,蘸取了温热的药汁,极其小心地、一点点润湿嘲风的唇缝,再尝试着将布巾的一角探入唇齿之间,让苦涩的药汁缓慢地渗入。
这个过程异常缓慢而艰难。嘲风在昏迷中似乎本能地抗拒着苦涩的滋味,眉头皱得更紧,偶尔会无意识地偏头躲闪。重明耐心十足,动作轻柔却不容抗拒,如同最执着的匠人,一点一点地撬开那紧闭的堡垒。温热的药汁混合着唾液,沿着嘲风的唇角滑落,重明立刻用布巾擦去。
一碗药,喂了足足小半个时辰。当碗底终于见空,重明也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她看着嘲风唇上终于有了些微的湿润光泽,紧蹙的眉头似乎也舒展了一点点,心头那根紧绷的弦才稍稍松弛。
夜色渐深。鹿邑城的喧嚣并未完全停歇,远处隐约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悠长而寂寥。窗外的灯火也稀疏了许多,只余下几点昏黄的光晕点缀在深沉的夜幕中。
重明吹熄了一盏油灯,只留下床头柜上那一盏,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将房间大部分空间留给昏暗的阴影。她拖过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放在床边,坐了下来。
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四肢百骸。内腑的钝痛,强行催动本源的透支感,以及这一天一夜生死奔波的消耗,都在此刻寻求着偿还。她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闭上眼睛,试图调息,引导体内那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灵力流转,修复受损的经脉。
然而,灵力甫一运转,经脉便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如同无数细小的钢针在体内乱窜。她闷哼一声,额角青筋微凸,不得不立刻停止了尝试。承影剑的受损似乎也影响了她与自身力量的沟通。
她睁开眼,重瞳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黯淡。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回床上。
昏黄的灯光柔和地勾勒着嘲风的轮廓。宽大的灰色粗布男装衬得她越发纤细单薄,仿佛随时会消失在阴影里。那顶宽檐旧斗笠被重明摘下来放在枕边,银白的长发如同流淌的月光,铺散在粗糙的枕席上,几缕发丝粘在她汗湿的额角。宽大的帽檐阴影褪去,露出了整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长而密的银白睫毛如同蝶翼,覆盖着眼睑,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鼻梁挺直,唇色淡得几乎与肌肤融为一体,唯有紧抿的线条透着一丝倔强的脆弱。
灯光在她脸上跳跃,明明灭灭。那沉睡的姿态,安静得如同冰封的湖泊,却又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不属于人间的美丽。重明看着,心头莫名地泛起一丝奇异的波澜。这种感觉很陌生,不同于对小河村村民的守护责任,也不同于对狌狌牺牲的悲恸。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心湖,漾开一圈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带着一丝微痒的悸动。
她移开目光,落在嘲风搭在薄被外的手上。那双手同样苍白纤细,指节修长,指甲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淡粉色。此刻,那手指无意识地微微蜷曲着,仿佛在睡梦中也要抓住什么。
重明犹豫了一下,伸出自己的手,轻轻地、试探性地覆盖在嘲风冰凉的手背上。
没有回应。嘲风依旧沉睡。
重明没有收回手,任由自己的掌心贴着那份冰凉。温热的体温透过肌肤传递过去,仿佛在无声地对抗着嘲风身体里那千年囚禁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油灯的火苗不安分地跳跃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时而拉长,时而缩短,如同无声的默剧。窗外的梆子声又响了一次,夜更深了。
重明靠在椅背上,疲惫感越来越重。眼皮如同灌了铅,沉重得难以抬起。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休息。但她不敢睡。嘲风的状态依旧危险,这陌生的城池也充满了未知。她必须保持清醒。
她强迫自己睁大眼睛,目光在昏暗的房间里巡弋:简陋的家具,掉漆的脸盆架,桌上堆放的药包和食物,门后顶着的方桌……最后,视线总会不由自主地落回床上那张沉睡的容颜。
为了驱散困意,她开始整理思绪,梳理从离开小河村至今发生的一切:赤王陵的凶险,嘲风的身份和遭遇,狌狌的牺牲,以及嘲风透露的关于重明鸟和七星灯的秘辛……剥离重明之瞳……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盘踞在她心头,带来一阵寒意。
她的重瞳……在赤王眼中,竟是如此值得觊觎的力量?嘲风口中的上古秘法,是否还有流传?鹿邑城中,是否潜藏着知晓这些秘密的眼睛?
一股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肩头。前路似乎并非通往自由和安宁,而是卷入了更加深邃莫测的漩涡。嘲风需要恢复力量,自己也需要恢复实力。承影剑的修复,更是迫在眉睫。
就在重明思绪纷乱,强撑着沉重的眼皮时——
“冷……”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梦呓般的呻吟,从嘲风紧抿的唇间逸出。
重明瞬间清醒,身体前倾,凑近床边。
嘲风依旧双目紧闭,但身体却在无意识地微微颤抖起来,牙齿轻轻磕碰着,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搭在重明掌下的手,那冰冷的触感似乎更甚,仿佛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她苍白的脸颊在昏黄的灯光下,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青灰色。
重明的心猛地一沉!不好!是伤口感染引发的寒热交加?还是那诅咒黑气在药力压制下的反扑?
她立刻起身,探手覆上嘲风的额头。触手冰凉,甚至比之前更冷!但那冰凉之下,似乎又隐隐透着一股不正常的燥热感在体内翻涌,形成一种诡异的冲突。
她迅速解开嘲风的外衣,小心地揭开包扎的布条一角。伤口处,刚刚敷上的“玉肌散”药膏颜色似乎有些发暗,边缘的皮肉隐隐透出更深的青黑色!一股极其微弱、却比之前更加阴寒的气息,正从伤口深处丝丝缕缕地渗出!
诅咒并未根除!它在反噬!
重明脸色骤变。她立刻拿出回春堂抓的“黄连解毒汤”药材,顾不得仔细煎熬,只取了一部分,用热水匆匆冲泡开,搅成浓稠的药汁。然后,她再次用布巾蘸取药汁,强行撬开嘲风紧咬的牙关,一点一点地灌喂进去。
苦涩的药汁灌入,嘲风在昏迷中痛苦地蹙眉,身体挣扎得更厉害,发出模糊的抗拒呜咽。重明不为所动,一手稳稳地固定住她的下颌,一手执着地喂药。汗水从她的鬓角滑落,滴在嘲风苍白的脸上。
灌完药汁,重明又取出那壶温热的米酒。她倒了一些在掌心,用力搓热,然后解开嘲风的上衣,将温热的掌心贴在嘲风冰冷的小腹和后心处,一遍遍地用力揉搓,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和酒力,驱散那深入骨髓的阴寒。
她的动作有些笨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急切。掌心下冰冷的肌肤在摩擦下渐渐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嘲风颤抖的身体似乎也缓和了一点点。
“撑住,嘲风……”重明一边揉搓,一边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嘶哑却带着磐石般的意志,“别让那点脏东西……把你拖回去……想想狌狌……想想……你还没看到赤王彻底灰飞烟灭……”
她不知道嘲风能否听见。她只是不停地揉搓,不停地用温热的掌心覆盖那冰冷的身体,用自己的体温去对抗那来自赤王陵深处的、阴毒的诅咒寒意。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重明专注而焦急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如同一个守护在深渊边缘的孤独战士。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顺着下颌滴落。内腑的伤势在持续的用力下隐隐作痛,但她浑然不觉。
夜,漫长而煎熬。在这陌生的客栈房间,在这昏暗摇曳的灯火下,一场无声的、与死亡和诅咒的拉锯战,正在一个少女固执的守护中,艰难地进行着。那温热的掌心,是寒夜中唯一的火种,微弱,却执着地燃烧着,不肯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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