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下的冰冷身体，在温热的米酒和持续不断的揉搓下，终于不再剧烈地颤抖。那层不祥的青灰色似乎也褪去了一丝，虽然依旧苍白得吓人，但触手不再是之前那种刺骨的、仿佛要冻结灵魂的寒意，而是恢复了一种……虚弱的、属于活物的冰凉。
重明的手臂早已酸麻得失去知觉，内腑的灼痛感也因长时间的紧张和用力而变得麻木。汗水浸透了她的里衣，粘腻地贴在背上，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油灯的火苗不知何时已变得极其微弱，挣扎着跳跃几下，终于彻底熄灭。
房间里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
只有窗外透入的、极其微弱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以及床上那个沉睡身影的轮廓。
重明保持着俯身的姿势，僵硬地停在床边。黑暗中，她只能凭借触觉和听觉感知嘲风的存在。掌心下，那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心跳和呼吸，成了这死寂黑暗中唯一维系着她神经的细线。
她不敢动，不敢去点灯，生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会惊扰了这份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脆弱得如同蛛丝般的平衡。她就这样僵持着，如同凝固的雕像，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掌下那点微弱的生命脉动上。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中失去了意义。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如同一个世纪。重明的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高度紧张中渐渐模糊，眼皮沉重得如同山岳。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哀嚎着休息，但意志却如同绷紧的弓弦，死死地维系着最后一丝清明。
不能睡！不能睡！嘲风需要你！
她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剧烈的刺痛和血腥味瞬间驱散了部分昏沉。她微微动了动酸麻的手指，更加仔细地去感受掌下那微弱的起伏。
就在她感觉自己即将被疲惫彻底吞噬的临界点——
掌下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颤抖，也不是瑟缩，而是一种无意识的、极其细微的挪动。紧接着，一声极其微弱、带着浓重鼻音和干涩的呻吟，如同羽毛般拂过死寂的黑暗。
“……水……”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如同惊雷在重明耳边炸响！她瞬间从混沌的边缘被彻底惊醒！
“嘲风？”重明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嘶哑和急切，在黑暗中响起。她几乎是扑到桌边，摸索着找到水壶和药碗，颤抖着手倒了大半碗温水。黑暗中看不清，水洒了一些在桌上。
她端着水碗，跌跌撞撞地回到床边，摸索着扶起嘲风的上身。嘲风的身体软得如同没有骨头，无力地倚靠在重明怀里，头枕着重明的肩膀。她的意识显然并未完全清醒，只是本能地渴求着水源。
重明小心翼翼地将碗沿凑到嘲风干裂的唇边。嘲风似乎感觉到了水的清凉，微微张开嘴，小口地、贪婪地啜吸着。水流润湿了她干涸的喉咙，也让她发出满足的、如同猫儿般的细微吞咽声。
喝了几口水，嘲风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又或许是清水的滋润让她从深沉的昏迷中稍稍浮起。她微微偏过头，在黑暗中，似乎想看清抱着自己的人是谁。
昏昧的晨光透过窗纸，极其微弱地渗入房间，恰好勾勒出重明近在咫尺的侧脸轮廓。那张清俊的脸庞在疲惫和担忧的刻印下显得有些憔悴，额角鬓发凌乱，眼底是浓重的青影，但那双在昏暗中依旧显得异常明亮的重瞳，正一瞬不瞬地、充满紧张和关切地注视着她。
嘲风墨蓝的眸子在昏暗中茫然地聚焦，对上那双熟悉的重瞳。一瞬间，昨夜经历的痛苦、崩溃、冰冷的拥抱、固执的守护……所有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混沌的脑海。她的眼神剧烈地波动着，从茫然到困惑，再到一丝……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她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查地……在重明的臂弯里，又往里缩了缩。一个近乎依赖的、寻求庇护的细微动作。冰冷的额头，无意识地蹭了蹭重明温热的颈窝。
重明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她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身体这细微的变化——不再是僵硬冰冷的抗拒，也不是昏迷中的无知无觉，而是一种带着脆弱和……信任的靠近。
她稳稳地托着嘲风，让她靠得更舒服些，又喂她喝了几口水。嘲风小口地吞咽着，墨蓝的眸子半睁半闭，长长的睫毛低垂，仿佛随时会再次沉入黑暗，但那份无意识的依赖姿态却未曾改变。
“感觉……怎么样？”重明的声音放得极轻，如同怕惊扰了什么。
嘲风没有立刻回答。她似乎在积攒力气，又似乎在感受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极其微弱地、如同叹息般吐出两个字：“……冷……痛……”
声音干涩虚弱，却清晰地传递着她的感受。
“冷和痛都会过去的。”重明低声回应，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在陈述一个即将实现的事实，“药效在起作用，天也快亮了。”她空出一只手，轻轻拉了拉盖在嘲风身上的粗布外衫，将她裹得更紧一些。
嘲风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靠在重明怀里，汲取着那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令人安心的温热。墨蓝的眸子在昏暗中半阖着，长长的睫毛如同疲惫的蝶翼，微微颤动。她的呼吸依旧微弱，但似乎比之前平稳绵长了一些。
重明抱着她，一动不敢动，生怕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带着脆弱依赖的宁静。窗外的天色，在无声中一点点变亮。灰蒙蒙的光线透过窗纸，驱散了房间里的浓稠黑暗，将简陋的家具和床上凌乱的被褥都染上了一层模糊的灰白色。
晨光中，嘲风那张苍□□致的脸更清晰地呈现在重明眼前。银白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散在重明的臂弯和肩头，几缕贴在汗湿的额角。她的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似乎即使在短暂的清醒中，身体的剧痛也如影随形。唇色依旧淡得近乎透明，但之前干裂的血痕被水浸润后，显得不那么触目惊心了。
重明低头看着她沉睡的容颜，那双重瞳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疲惫依旧沉重，担忧并未消散，但在这片渐渐明亮的晨光中，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暖流，正悄然在冰冷疲惫的心底滋生、蔓延。这暖流源自于臂弯中这份沉甸甸的重量，源自于那细微的依赖动作，更源自于这漫长黑夜终于被一线晨光刺破的希望。
她伸出手，极其轻柔地，用指尖拂开嘲风额角汗湿的银发，动作自然得如同做过千百遍。
嘲风在睡梦中似乎感受到了这轻柔的触碰，身体无意识地往重明怀里又拱了拱，紧蹙的眉头似乎也舒展了一丝丝。
窗外，鹿邑城新的一天开始了。更清晰的市声隐约传来：早市的叫卖声、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轱辘声、远处码头的号子声……充满了尘世的喧嚣与生机。
房间内，晨光熹微，尘埃在光柱中飞舞。重明抱着昏睡中的嘲风，如同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她疲惫地靠在冰冷的床柱上，重瞳望向窗外那片渐渐亮起的天空，眼底深处，那磐石般的坚定之外，悄然多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虽然前路依旧荆棘密布，嘲风的伤势远未脱离危险，但至少，在这破晓的晨光中，她们共同熬过了最冰冷绝望的时刻。一线微光，穿透了厚重的阴霾，也悄然照进了两个伤痕累累、相互依偎的灵魂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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