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同流淌的金沙,透过糊着黄旧窗纸的格棂,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旋转,跳跃,充满了尘世的烟火气。
嘲风在重明怀中再次沉沉睡去。这一次,她的呼吸不再那么微弱断续,虽然依旧轻浅,却带着一种安稳的节奏。紧蹙的眉头彻底舒展开,苍白的脸颊在晨光映照下,褪去了那层骇人的青灰死气,显出一种近乎琉璃般的剔透脆弱。银白的长发柔顺地铺散在重明的臂弯和粗糙的枕席上,几缕发丝随着她平稳的呼吸微微拂动。
重明保持着怀抱的姿势,后背抵着冰凉的床柱,一夜未眠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压着她的眼皮。内腑的伤势在长时间的僵持下隐隐作痛,手臂更是酸麻得失去了知觉。但她一动未动,仿佛一尊凝固的守护石像,所有的感官都沉浸在怀中那份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生命脉动上。
窗外的鹿邑城彻底苏醒过来。比昨夜更加清晰、更加鲜活的声浪透过窗纸和墙壁,顽强地渗入这小小的房间:鼎沸的人声、车马的喧嚣、商贩抑扬顿挫的吆喝、远处似乎还有悠扬的驼铃声……这座庞大的城池,正以它固有的、充满野性的生命力,宣告着新一天的开始。
这喧嚣的人间烟火,对于刚从千年囚笼中挣脱的嘲风而言,恐怕是另一种形式的冲击。重明低头,看着怀中沉睡的容颜,那双重瞳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嘲风需要适应,更需要时间恢复力量。而她们,身在这鱼龙混杂的鹿邑,如同两叶无根的浮萍,前路迷雾重重。
“笃笃笃。”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
重明瞬间警觉,身体微微绷紧,手臂下意识地将怀中的嘲风护得更紧。她目光锐利地投向房门,沉声问道:“谁?”
“客官,是我,掌柜的。”门外传来老掌柜带着讨好笑意的声音,“给您送热水和早饭来了。”
重明微微松了口气,但警惕未消。“放在门外吧,我们自己取。”
“哎,好嘞!”掌柜应了一声,接着便听到碗碟放在地上的轻微磕碰声,以及脚步声渐行渐远。
重明又等了一会儿,确认门外再无动静,才极其小心地、在不惊动嘲风的情况下,将她的身体缓缓放平在枕头上,细心地掖好被角。嘲风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嘤咛了一声,侧过身,将半张脸埋进了枕头里,银发如同流泻的月光,遮住了她的侧颜。
重明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几乎僵硬的四肢,骨骼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她走到门边,移开顶门的方桌,打开一条门缝。果然,门外地上放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木桶,旁边一个托盘里摆着两碗清粥,一碟咸菜,两个白面馒头。
她迅速将东西提进房间,重新顶好门。温热的清水气息和食物的香味瞬间驱散了房间里浓重的药味。
重明先走到床边,试了试嘲风的额头。触手依旧微凉,但那种深入骨髓的阴寒感已经消失,体温似乎趋于正常。她松了口气,看来昨夜那番与诅咒的拉锯战,暂时是赢了。
她拧了一条热布巾,再次为嘲风擦拭了脸颊和脖颈,动作轻柔依旧。嘲风在温热的触碰下微微动了动睫毛,但没有醒来。
做完这些,重明才走到桌边。饥饿感如同苏醒的猛兽,瞬间吞噬了她。她拿起一个馒头,就着咸菜,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清粥温热,顺着干涸的喉咙滑下,带来一种久违的慰藉感。身体的疲惫似乎也随着食物的补充而缓解了一点点。
她一边吃,一边整理着思绪。嘲风的伤势需要持续的药物和静养,云来居的环境只能说勉强,但胜在暂时安全。当务之急是弄到更多的钱,寻找更有效的、能根除诅咒的药材,以及……打探关于赤王七星灯的消息。嘲风说那灯已是空壳,但或许仍有其价值,至少是她离开小河村最初的目标。
还有……关于嘲风口中所说的,赤王觊觎的“剥离重明之瞳”的上古秘法……这个念头如同阴影,盘踞在她心头。鹿邑城龙蛇混杂,是否有人知晓这些隐秘?她的重瞳,是否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就在她沉思之际——
床榻那边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窸窣声。
重明立刻放下碗筷,快步走到床边。
嘲风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她侧身躺着,墨蓝的竖瞳在晨光下显得格外清澈,如同初融的冰川湖泊。里面没有了昨夜崩溃时的痛苦和茫然,也没有了初入人世的震惊和排斥,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平静。她的目光落在重明身上,从她沾着馒头屑的嘴角,移到她带着浓重倦意却依旧清亮的眼眸。
两人目光在空中静静交汇。
没有言语。昨夜的崩溃、拥抱、依赖,以及那场与死亡的无声搏斗,都在这一眼之中。嘲风没有闪避,没有羞恼,只是用一种近乎澄澈的目光,坦然地迎着重明的注视,仿佛在无声地确认着什么。
重明也没有移开视线。她看着嘲风眼中那份沉淀下来的平静,心头那根紧绷的弦,终于缓缓松弛。她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
“感觉如何?”重明的声音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嘲风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感受自己的身体状况。她极其轻微地动了动被厚重布条包裹的后背,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
“……尚可。”她的声音依旧带着久未言语的干涩和虚弱,但比昨夜清晰稳定了许多,“那阴毒……被压制了。”她顿了顿,墨蓝的眸子转向桌上那堆药包,“药……很好。”
“回春堂的‘玉肌散’和‘黄连解毒汤’。”重明简单解释,“掌柜送了早饭,要吃点吗?清粥,容易克化。”
嘲风的目光掠过桌上的清粥馒头,墨蓝的眸子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其陌生的……犹豫?作为龙子,她早已辟谷,天地灵气才是她的食粮。然而此刻,身体深处传来的、对最基本能量的渴求是如此清晰而陌生。
她微微点了点头,动作幅度极小。
重明会意,端过一碗清粥,用勺子搅了搅,舀起一小勺,轻轻吹了吹,递到嘲风唇边。
嘲风看着那递到唇边的白粥,又抬眸看了看重明平静无波的脸。那双重瞳里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专注。她迟疑了一瞬,终究还是微微张开苍白的唇,含住了勺子。
温热的、带着淡淡米香的粥滑入喉咙,带来一种奇异的、熨帖的暖意,仿佛冰冷的躯壳被注入了第一缕生气。她小口地、缓慢地吞咽着,动作生涩,却异常配合。
重明一勺一勺,耐心地喂着。房间里只剩下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响和嘲风细微的吞咽声。阳光透过窗纸,暖融融地洒在两人身上,驱散了最后一丝夜的寒意,带来一种劫后余生的、奇异的宁静。
一碗粥见底。重明放下碗,用布巾替嘲风擦了擦嘴角。
“多谢。”嘲风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重明耳中。墨蓝的眸子看着重明,里面不再是审视和疏离,而是多了一丝……坦然的接受。
重明微微颔首,没有多言。她起身,将另一碗粥和馒头端过来,自己也坐下安静地吃了起来。
两人隔着一张小小的方桌,在晨光中默默进食。气氛不再有初识的剑拔弩张,也没有昨夜的生死相依,而是一种奇异的、带着默契的平和。阳光在她们之间流淌,尘埃无声地飞舞。
重明吃完,放下碗筷。她看着嘲风,那双重瞳映着晨光,显得格外深邃。
“嘲风。”她开口,声音平稳,“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嘲风抬起眼帘,墨蓝的眸子如同寒潭,瞬间凝聚起锐利的光芒,那沉淀的平静下,是千年恨意铸就的、永不熄灭的火焰。
“恢复力量。”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龙子不容置疑的威严,“寻回……被赤王……窃取之物……彻底……湮灭……其残存于世……的所有痕迹!”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蕴含着刻骨的仇恨和决心。
“被窃取之物?”重明捕捉到这个关键。
“吾之……‘嘲风印’。”嘲风的声音带着冰冷的痛楚,“乃……本源……龙力……所凝……被赤王……剥离……镇压……于陵寝……某处……以维系……她……万魂怨阵……核心……”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原来如此!重明心头了然。嘲风的力量被赤王以秘法剥离并封印,这恐怕才是她虚弱至此、难以恢复的根本原因!摧毁噬魂珠只是第一步,找回她的“嘲风印”才是关键!
“嘲风印在长陵何处?”重明追问。
嘲风缓缓摇头,墨蓝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冰冷的茫然:“具体……不知。赤王……狡诈……以秘法……遮蔽……吾……感应……”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重明,“但……七星灯……灯座之下……或有……线索……”
七星灯!重明心头一动。果然,那盏灯即使核心已毁,灯座本身也隐藏着秘密!嘲风印的下落,或许就关联在那灯座之上!
“鹿邑城……鱼龙混杂……消息……灵通……”嘲风的声音带着一丝虚弱却清晰的谋划意味,“你……需……寻那……灯座……吾……需……一味……灵药……‘九死……还魂草’……固本……培元……方能……感应……嘲风印……所在……”
九死还魂草!重明心中记下这个名字。听名字就知是极其珍稀之物。
“好。”重明干脆地应下,没有丝毫犹豫,“我去找七星灯的下落,打听‘九死还魂草’。你安心在此休养,恢复元气。”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承担。
嘲风看着她,墨蓝的眸子深处,那锐利的光芒似乎柔和了一瞬。她沉默了片刻,忽然极其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重明。”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完整地唤出这个名字。
重明微微一怔,看向她。
嘲风的目光坦然而郑重,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此番……恩义……吾……嘲风……铭记于心。”她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龙子千钧之诺的份量,“待吾……重掌……嘲风印……荡平……赤王余孽……你……所求……吾……必……偿之!”
所求?重明愣了一下。她所求?最初不过是离开小河村,需要银钱。后来是好奇赤王七星灯。现在……似乎连她自己都有些模糊了。帮助嘲风,仿佛成了一种不需要理由的本能。
她看着嘲风那双写满郑重承诺的墨蓝竖瞳,看着那苍白脸上不容置疑的认真,心头那股奇异的暖流再次涌动。她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弧度。
“不必言偿。”她的声音平静而清晰,重瞳直视着嘲风,“帮你,亦是……帮我自己。”这并非客套,而是她此刻最真实的心境。嘲风的命运,似乎已与她自己的前路,紧密纠缠在了一起。
嘲风似乎有些意外,墨蓝的眸子凝视着重明,仿佛想从那双重瞳中分辨出更深层的含义。晨光中,两个少女的目光再次交汇。一个承诺如山,一个淡然婉拒,却在这无声的对视中,达成了一种超越言语的、更加坚韧的默契。
名诺初定,前路虽艰,但至少,在这晨光煦暖的客栈房间,她们不再是孤身一人。阳光洒满桌面,尘埃依旧在光柱中无声地舞动,见证着这跨越了千年囚笼与尘世烟火的、生死与共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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