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修昀离开太极殿时,申时已过半。
他并未出宫回府,而是径直去往永寿殿。
方才太后再次遣了侍女来传话,请司徒即刻前去,他推脱不得,只好着官袍前往。
酉时初,太后将在永寿殿会见各家女眷,此时将他叫去是为着什么,顾修昀心下早已明了。
此时永寿殿外已是花团锦簇,沉寂了整个冬日的女郎如同北归的雏雁,谈笑声隔着道宫墙都听得见。
顾修昀到时,肃王正巧从殿中出来,他停下行礼,肃王冷睨他一眼,脚步不停。
永寿殿中,太后端坐上首,正与肃王妃崔氏闲话家常。
太后出身下邳梁氏,素有世家风范,为人随和,虽跟随先帝在边地多年,却保养得宜,瞧着比同龄的崔氏还年轻几分。
两人正谈笑间,侍女来报。
“禀太后,顾司徒到了。”
崔氏举着茶盏的手一顿,不免诧异,这时节,顾司徒怎来了?
顾修昀行至座下,不等太后说话,吉语先至。
“臣顾修昀恭祝太后寿辰,愿太后身如月恒日升,不骞不崩。”
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好孩子,快快起来坐下。”
侍女早已在太后下首备下坐席,顾修昀依言跽坐在侧。
太后将顾修昀视如己出,待他素来亲厚,细细询问了顾修昀近日起居,随后话锋一转,状似不经意道:“我知你平日事忙,鲜少出门应酬,家中也没有主事之人,但同朝为官,虽不可结党营私,却也不该敬而远之。”
这一番话在顾修昀意料之中,他垂眸,恭敬称是。
崔氏闻言,笑了笑,只低头喝茶,对太后未尽之言已然心领神会。
*
檀氏身子重,别家女眷皆候在殿外甬道上,颜氏的马车却能停在殿门口,引得不少人翘首探望。
颜箫陪着檀氏坐在车中,不忘叮嘱:“阿娘可要当心,今日人多,莫要被人冲撞了。”
檀氏瞧她比自己还紧张,眉头微蹙的模样像极了颜炳,莞尔一笑。
“不妨事,太后体恤,必会着人关照,到时候呈了贺礼,我便安稳坐着,你只管寻了女郎们说话去。”
颜箫四顾,意有所指,“阿娘可未必能寻得清静。”
母女两人说着话,车下便有侍女前来引路,请檀氏与颜十一娘入殿觐见。
早春时节,料峭春风尚有冷意,柳枝还未抽新芽,枯枝垂在水边,偶被东风吹得四散。殿后花园中,隐隐飘来笑语声,想来是拜见过太后的女郎们正聚在一起闲谈。
颜箫跟在檀氏后面,面上八风不动,一路行至殿前。
进了殿中,便有一阵暖香融融袭来。
颜氏母女到的不算早,此时殿中已是官眷如云。侍女报了来人,檀氏携女上前,恭谨行礼。
只听得上首的太后“哎哟”一声,“颜夫人这身子瞧着比年前宫宴时又重了不少。”又一迭声地赐座。
崔氏也道:“可不,到了这个月份一天一个样。”
檀氏笑着应和,“妾身倒不觉如何,只是愁坏了府中绣娘,才做好的衣裳没几天就穿不下了。”
殿中坐着的皆是年岁稍长的贵妇,谈起妇人生产事来并无避讳。
忽听不知哪位夫人转了话题,掩口轻笑,“许久未见十一娘,竟已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
颜箫虽未出声,但句句话都听在耳中,此时察觉到数道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便款步而出。
“臣女颜箫拜见太后,恭祝太后圣体安康,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不骞不崩,无不尔或承。”
太后似有些惊讶,不知对着谁说了句,“倒是和你想到一块去了。”又对颜箫笑说:“十一娘不必拘礼,抬起头来我瞧瞧。”
颜箫闻言便微微抬了头。
她方才垂眸立在檀氏身后,一向恪守着规矩,并不四处打量,因此并不知道上首竟还坐着个男子。
那人瞧着很是年轻,一袭绛紫色广袖官袍,腰束白玉带板,宽肩薄背,挺如青松。他眉目舒朗,面容沉静,头顶玉冠,日光透过层层窗纱映在他侧脸上,如同金箔浮于湖面,将人笼上一层暖色,然他周身的清绝孤傲,却又似剑鞘击水,冲破那层暖色面纱,寒光凛冽间,似有杀伐之气。
在一众热络女眷中显得格格不入。
颜箫离得远,看得并不真切,却能辨出他出尘的容貌,一时竟有些失神。
许是她目光停留得太久,顾修昀似有所感,他抬眼,不偏不倚的望过来。
两人视线相对的那一瞬,颜箫立时回过了神。
但她却并没移开视线,不然显得像是她做贼心虚一般。
然而那年轻郎君竟也不曾退缩,平静地望着她,神色未变。
两人莫名其妙地僵持了片刻,颜箫忽然有些恼怒。
诚然,是她失礼在先,可大庭广众之下,他这样盯着一位素未谋面的年轻女郎,又是什么道理?
好生无礼!
顾修昀辨得出她眼中情绪,率先移开视线,复又低头饮茶。
琅琊颜氏十一娘,眉眼间与颜太傅家的六郎有几分相像。雪肤花容,绮年玉貌,只是她这样盯着人不放——
似乎刁蛮了些。
殿上诸人也不知讨论了多久,颜箫只听得崔氏一句,“就是寻遍了建邺城,也找不出比十一娘更俊俏的小娘子了。”
颜箫暗怪自己沉不住气,怎忘了这是在太后銮驾之前,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抿唇一笑,落落大方。
“殿下谬赞。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臣女不过是有幸得了副好皮囊,自然要小谨慎做人,是断不敢在建邺称王称霸的。”
若论在长辈面前讨巧,颜箫是一把好手,一番话惹得太后和崔氏掩唇低笑。
余光所见,就连太后下首那男子似乎都轻抿薄唇。
眼见着座中众人纷纷与檀氏及颜箫攀谈,场面比之方才热络不少,太后岂能不知她们心中打的是何算盘?她状似无意地向顾修昀瞥去一眼,见他端坐不动,连眼神都未多分一分给颜箫,心下暗叹。
顶好的女郎,怎么就入不得他的眼呢!
*
颜箫退出永寿殿,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男子的身影。
她自忖也不是没见过生得好看的少年郎,不论是神采飞扬如檀家表兄,或是温润如江南烟雨的陆鸣渊,便是她阿兄颜笙,那也是姿容俊逸,一等一的好皮囊。但如这人一般气质的,却并不多见。
江南润泽之地,多出翩翩少年郎,那人却浑然不似那等瘦弱青年,身形也不似寻常郎君那般清癯,像寒冬的霜雪打磨出的玉石,锋芒尽收。
他是谁呢?
他身上那件绛紫色官袍颜箫认得,非三品以上的朝臣不可着紫,颜箫父亲颜炳是一品太傅,有着同样的紫袍。司空杜景颜箫也认得,若他也是三公之一,那么他便是——
“许久不见十一娘,怎么,不认得我了?”
忽然一道男声拉回了颜箫的思绪,她这才恍然发觉,不知何时,她竟走到了水边一处凉亭前,而领路的侍女已不见了踪影,亭中却站着个绯衣少年。
颜箫认清来人,“世子殿下。”
正是肃王世子予琰。
“几日不见,十一娘怎么如此见外,不该唤一声表兄么?”
予琰迈步走出凉亭,勾唇轻笑,十足的浪荡子模样。
颜氏与萧氏沾亲,颜箫的祖母襄陵公主是当今天子和肃王世子的姑祖母,虽先人已作古,但论起来颜箫是该唤予琰一声表兄。
这位表兄人物风流,她素来不喜,眼下她又想起那日檀氏的话,当下神色便冷了几分。
“世子请自重。”
“自重?”予琰不怒反笑,又上前了几步,假作没看见颜箫在后退,“十一娘怕什么?宫城之中,我能如何?”
他笑得实在欠揍,颜箫腾地火起。
今日撞了什么邪,殿上一个登徒子,殿外一个登徒子,都叫她遇上了!
眼前予琰还歪着脑袋朝她笑,颜箫知道他也无非就是嘴上功夫,做不来什么出格举动,一句话都不想说,扭头就走。
永寿殿她来过多次,没人引路她也能找到方向,循着笑声,轻而易举寻到了水榭中。
杜家四娘杜蕴容朝她招手。
“阿颜,这边!”
杜蕴容身边花团锦簇,围着的一群女郎颜箫大多认识。众人见颜箫来了,纷纷让开一条道,颜箫便在杜蕴容身边坐下。
“方才我们正说着顾司徒要颁新令,说是会稽郡人多地少,佃户闹事,要没收士族在会稽的别院。倒也不是全部没收,只是超出规制的部分要归公,阿颜你听说了不曾?”杜蕴容问她。
此事颜箫亦有所耳闻,无非是顾司徒想要打压士族,还政于萧氏皇族。
好一个忠肝义胆的忠臣!
她这会儿心中有气还没消,想起方才殿上忠臣直勾勾的眼神,冷笑一声。
“这等不自量力的佞臣,只怕是看不到门阀没落的那日了。”
才得了太后准许出来透风的顾修昀刚巧走到一处假山后面,有风从湖面上飘来,连带着将这话也送进了他的耳朵。
边上侍女神色骤变,恨不得将头埋到地下,不敢看身边这位权倾朝野的顾司徒一眼。而顾修昀倒是神色平静,负手立在假山之后,片刻后,竟还轻轻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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