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谢宁之写下一封信交与沈相楠,让他独自送往钦天监,信上并无任何落款,也没有交代要送往谁手中。
除去沈相楠来往平京书院和恭廉殿的时间之外,谢宁之几乎是将沈相楠寸步不离带在身边,就差同床共枕同沐浴了。
这寸步不离包括但不限于大早上把沈相楠从被窝里薅起来,拎着睡眼朦胧意识不清的沈相楠上街买菜等等。
光是沈相楠独自一人要去向哪里,谢宁之要么会亲自带他走过一遍两遍,要么就是千叮咛万嘱咐,活像是怕沈相楠被人哄骗走似的。
沈相楠有时觉得谢宁之是在带孩子,带一个十九岁的孩子。
他这个年纪在百家巷如果自己愿意的话,孩子都已经能满地跑了。
所以听见谢宁之让自己独自给钦天监送信,沈相楠有些莫名感动。
沈相楠双手将信件珍重放在胸前,“我们先生终于意识到我是可以独当一面入宫的男子汉了?”
谢宁之自顾自斟茶,解释说:“要入冬了,我腿脚不便,你记得别走了岔路,若是实在找不着方向,送不到就回来。”
他像是还要说些什么叮嘱的话,沈相楠见状立即说:“先生打住,我是认得宫里的路的。”
他两指捻起那封信在谢宁之眼前轻晃,故作玩笑问:“这封信,我可以看吗?”
谢宁之淡淡扫过他一眼,说:“你想看便看吧。”
“信里写了什么?”沈相楠不为所动,他没有打算真拆那封信。
谢宁之如实告诉他:“笙乐坊的事而已。”
沈相楠将信原封不动放进怀中,确认问:“只要送到钦天监就可以了?应该是给钦天监正的吧,那位唐大人?”
谢宁之说:“钦天监都是自己人,唐梧念不一定随时都在,只要送到钦天监就可以了。”
“好,保证完成任务。”沈相楠笑着向谢宁之挥手,随后起身离去。
茶水在泥炉上的壶中滚烫,不断冒出的白气逐渐模糊谢宁之的神色,在沈相楠渐行渐远的背影消失后,谢宁之轻轻一笑。
出竹舍时天空还风平浪静,沈相楠刚走过恭廉殿,地上稀稀疏疏砸下几滴雨点,随后愈来愈密。
沿路有许多小黄门低头路过沈相楠身侧,末尾处不过六七岁的小黄门可能因为看不清前方的路,实打实撞向沈相楠怀中。
“大人恕罪!”那小黄门立刻跪下,头始终未敢抬起半分。
“无碍。”沈相楠扶起他,只是雨滴愈集,他要再不快些,恐怕信件要被淋湿。
小黄门冲沈相楠接连点头,快步跟上大队伍。
雨水冲刷宫道,积攒成镜,倒映着沈相楠一身白衣,下一秒抬脚踏破,水花沾湿袍边。
见雨势愈大,沈相楠只能靠着檐边小跑,一手下意识护住怀中信件。
宫道之上还有一位女官与沈相楠分别行走在两边檐下,见有雨开落便缓缓撑起伞行路,更衬得沈相楠的狼狈不堪。
沈相楠三步并作两步跑完,几下就望不清那女官的身影,雨珠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钦天监门前,他刚想迈过门槛,那女官随之而来在檐下收起了伞,抬眼与沈相楠对视。
沈相楠愣神,立即拍拍自己的衣袖,好在除了有些湿漉,没有什么太失仪的地方。
“钦天监不见外人,有什么事情告诉我即可。”
女子的声音和眼神一般,犹如冬日寒雪,清冷凌然,毫无温度,一点不亲切。
那女子左右打量一圈沈相楠,随后改口:“算了,你进来喝杯热茶再走吧。”
“那便麻烦了。”沈相楠不客气道,这雨不知道还要下多久,不如消磨些时间,等雨停了再走。
女子转身后,沈相楠瞧见她的缀带,隐隐星图暗纹闪烁,浮光跃金。
沈相楠随女子进殿,无数琉璃制牌悬挂在顶,宛若星辰抛洒在天空,流光溢彩,巨大浑天仪静静伫立在殿中央,包裹住浑天仪的圆形木桌上摆放着许多卷轴和算盘。
女子领沈相楠来到一张较为空旷的桌前,也只是较为空旷而已,钦天监殿中散落在地的卷轴无数,桌上也几乎没有空隙,尽数堆满书籍和手稿,沈相楠从进门开始,几乎难有落脚之处。
沈相楠发自肺腑同情:“真是辛苦。”
女子毫不客气附和:“我也觉得。”
“你就是沈相楠。”女子询问沈相楠,这句话几乎是陈述的语气,沈相楠点头应答。
他将信从袖口里掏出,除了有些皱,倒是干干净净没有被淋湿,沈相楠松了一口气。
女子接过信没有立刻查看,而是顺手夹进桌上不知名的书籍里,“钦天监没有什么其他人走动,冷清的很,索性随意一点,看起来会有些杂乱,见谅。”
沈相楠看向四周,重新定义有些杂乱的概念,嘴上笑说:“哪里,哪里。”
女子自我介绍道:“唐氏梧念。”
沈相楠心中原有猜到几分,当女子一字字将姓名落进他的耳中时,沈相楠觉得曾经存在于别人口中陌生的名字依然没有因为面前人揭去朦胧的面纱。
唐筱,钦天监正,恭廉殿首座,陛下面前最有话语权的人。
而今比沈相楠还要小上两岁,却能以三言两语决定沈相楠的人生。
唐梧念转身向另一个木桌走去,干脆利落将桌上书卷三两下清扫到地面,随后开始煮茶。
沈相楠看着落在地面上的可怜书卷,不放心地开口:“冒昧一问,唐大人能记住信被放在哪一本书里了吗?”
“这还是能记住的。”唐梧念将沏好的茶端到沈相楠面前,沈相楠接过茶道谢,
唐梧念单手撑在桌边,问道:“宫里的规矩学了多少?”
沈相楠低头抿茶,老实回答,“差不多知晓。”
唐梧念笑了笑,沈相楠觉得虽然她与唐云谨的模样有七八分像,但是只有笑起来时才能让他联想起唐云谨,她和唐云谨分别像是冬日落雪与春风过境,冷暖只有相处才知。
唐梧念说:“可是你看起来很容易被骗啊,怪不得谢宁之十天有十天浪费在你身上。”
沈相楠不解:“大人何来此言?”
唐梧念没有起身,就着这个动作把夹在书籍里的信件抽出,递给沈相楠,语气简洁明了:“拆开。”
沈相楠疑虑看向唐梧念,她的神情没有任何温度,深黯的眼睛里仿佛找不到焦距,莫名的压迫感使沈相楠照她的话语拆开了信封。
信上一片空白。
唐梧念冷静告诉他:“你的信被调包了。”
沈相楠不可置信看着眼前空白的信,回想起刚才不小心撞向自己的小黄门,“难道是刚刚那个太监?”
沈相楠手指脱力,信件随之掉落在地面上,与杂乱无章的书卷混在一起,“完了,我和先生保证会将信送到钦天监,这下要怎么办是好?”
“不用担心。”唐梧念拍拍他的肩膀,“多半是被东宫拿走了,不算大事,谢宁之又不会在信上随意说人坏话。”
沈相楠垂头丧气地问:“真的没事吗?”
“爱信不信。”
唐梧念不是谢宁之,安慰人的耐心只有三秒钟。
“笙乐坊具体的事我已经知晓,信看不看无所谓,反正最后都是要被烧掉的。东宫拿走这封信多半是因为谢宁之应该答应过他什么,太子要亲自确认才安心。”
“你这么容易消沉,后面还有许多苦头要吃,到时候别受不了自尽了,没人给谢宁之养老送终。”
沈相楠觉得唐梧念说话是真毒舌,难怪谢宁之曾经评价唐梧念没有那么好说话,她应该是根本不想好好说话。
沈相楠小心翼翼问:“东宫拿到信,会为难先生吗?”
唐梧念挑眉说:“为难谢宁之?东宫多半看完信也会烧掉的,闹大对东宫没有任何好处。不过就算是天大的事情要闹到陛下面前,你看陛下信东宫的话还是信谢宁之的话?说不准最后还要谢宁之为东宫求情。”
沈相楠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意识到唐梧念很想骂自己蠢。
“雨停了,你可以走了。”唐梧念毫无挽留的意思,“记得帮我问谢宁之安好。”随即,她又加一句,“有你在,他真的能好吗?”
“或许吧。”沈相楠还陷在自责中,好像明白谢宁之要让自己随时随地跟在他身边的原因,“叨扰大人了,改日有机会,定当上唐府拜访。”
唐梧念语气如常纠正他,“我已经不住在唐府许多年了。”
沈相楠看向四周几乎无从落脚的书卷,心里对唐梧念的敬佩又加重几分,怪不得陛下疼爱,换做是沈相楠要接受这种工作量,他大概真的会想到自尽。
“等等。”唐梧念走至门前拿起刚才那把伞递给沈相楠,“怕再下雨,伞你拿着,不必特意还。”
沈相楠接过伞道谢,这伞握着很有分量,却并不压手。
待沈相楠离去,唐梧念用脚轻拨挡住去路的书卷,站在凌乱不堪的杂物中频频摇头,看起来不算聪明的一个人,凭什么让谢宁之记挂这么久?
回到竹舍,沈相楠瘫坐在卧榻上双眼紧闭放空大脑,谢宁之端来一碗小米粥放在小桌上,而后在沈相楠另一端落座。
“怎么一回来就唉声叹气的。”谢宁之撇见门口的伞,缓缓道:“那把伞是梧桐木,宫里只有一个人在用,这不是把信送到人手上了吗?”
沈相楠哑声开口:“没有,根本没有送到。”
谢宁之听见他的嗓音有些异样,便起身走至沈相楠面前微微俯首,抬起手背贴放在沈相楠额间。
沈相楠感受到有东西在触碰他,微微睁眼和谢宁之对视,他感觉谢宁之身上的药香味对比之前仿佛加重几分。
“有点发热,把粥喝了,去洗个热水澡,再煎一副药喝。”谢宁之收回手,“信没有送到是怎么回事?”
沈相楠一只手臂捂住双眼,“去的路上和一太监相撞,到钦天监打开一看,信里一个字都没有。”
谢宁之在抽屉里不断翻找什么,嘴上不忘回应沈相楠,“意料之中,信送没送到不打紧,原本也没觉得你能这么顺利送到,见过唐梧念了?”
“嗯。”像是发烧前兆,沈相楠字里行间带着平时从未有过的黏腻,“先生说的对,她确实不怎么好说话。”
谢宁之轻笑,将药仔细放进锅中,拿起蒲扇控制火候,浓重的药味瞬间侵袭整个竹舍。
谢宁之笑问:“她说你什么了?”
“没有。”沈相楠摇摇头,“我觉得她想说我蠢,但是忍住了。”
谢宁之直接地说:“放心,等过几年,她便能没有顾忌的随时随地随口骂你。”
沈相楠闷哼几声,将头埋进卧榻间,他用极小的声音开口:“先生有时候也会觉得我蠢吗?”
没等谢宁之回答,他又自顾自说:“是有点蠢的吧,好像什么事情都办不好,离开先生就不行。”
蒲扇煽动的频率好似慢了几分,“不会。”谢宁之认真道来。
“真的吗?”声音渐渐弱下去,大脑昏沉,沈相楠呼吸逐渐沉稳,就着缕缕药香睡着了。
谢宁之依然看着火候,在沈相楠睡熟之后,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目光描摹沈相楠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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