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宁之倚着木椅，手中提起烧沸的水浇灌茶叶掀起层层水汽。
天气走寒，溢出的水汽比以往逗留的时间要长久，谢宁之一只手用茶盖撇去浮沫，一只手将帖子移至沈相楠面前。
谢宁之：“惠王府送来的请帖，请你到府上一叙。”
沈相楠：“先生去吗？”
谢宁之：“请帖上只你一人姓名。”
沈相楠换着词问：“先生想我去吗？”
谢宁之明白沈相楠的弦外之音，他只是说：“既然惠王府特意送帖指名道姓，想必是有要事同你说。”
“好，我知道了。”沈相楠起身，“要准备什么吗？”
谢宁之说：“院子里埋着几坛酒，你去挖出来带走吧。”
沈相楠感到几分惊奇，“没想到先生还会饮酒，我以为先生只喜欢喝茶。”
谢宁之解释道：“从前喝，这几年身子不好就没再喝了，你要是喜欢，可以都拿去。”
沈相楠笑了一下：“那就先谢谢先生了。”
说完，沈相楠撒腿就往院子里跑，他确实很久没有喝酒了，之前都是陪世家子弟消遣才能多贪几杯，如今实在是想念酒的滋味儿。
沈相楠拎着两坛酒来到惠王府门前，开门的女使向他行礼，无言引沈相楠前往正厅。
沈相楠路过前院时，瞧见了院中伫立的梧桐树，那树枝头缀着白玉风铃，高度刚好能与唐府的那棵梧桐相望。
周思颐还是如初见时的模样，简简单单束起发，只是未佩缀带，站在厅前负手等待沈相楠到来。
沈相楠将酒交付给女使，向前行礼：“惠王殿下安好。”
“沈公子安好。”周思颐点头，示意沈相楠落座。
女使送上酒盏，周思颐亲自替沈相楠斟酒，沈相楠谢过后，开口问：“殿下给注竹舍下请帖，是有什么事情要与我单独商议吗？”
周思颐嗅过酒香，欣喜道：“谢先生亲自酿的酒啊，很久没有尝到了。”
酒盏太浅，两三口便能见底，沈相楠注意到说：“可以换深盏方便。”
周思颐婉拒道：“不了，不能喝太多。”
沈相楠为他重新斟满酒，周思颐此时开口：“沈公子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吗？”
沈相楠：“愿闻其详。”
周思颐望向前庭那棵梧桐树。沈相楠聆听秋风穿堂而过，秋叶悉数落地，静待周思颐启唇。
“我还是孩童时便跟随大哥去过战场，见过黄土埋白骨，见过头颅染旌旗。”
没曾想惠王殿下一开口就是如此沉重的话题。
“原本觉得死亡只是家常便饭，因为每一天都有人离去，或是天之卓绝的将才，或是不知姓名的士卒，亦或是本该安详平淡一生的百姓。“
“边疆的芦苇荡常年血色未消，我在那里很久没有感受一寸能够真正喘息的空气。”
“殿下那时候会害怕吗？”沈相楠问，“在那样的地方，应该会害怕吧。”
周思颐摇头，“如果战死疆场，那会是我死得其所，不过，我不甘的是另一件事。”
“自我记事开始，是大哥带我练武，是大哥带我上战场，有他在的时候，我就觉得我一定能够回家，但是现在可能没有多少人记得他了。”
逝去的容王是当年覆灭隶国的主力，自从惠王封将后，确实很少再听见容王的名号了。
周思颐目光黯淡，沉声说：“刺穿他的那把箭是平云京的箭。”
沈相楠问：“那陛下知道吗？”
“那人已经死了，带着大哥一起死在疆场的泥沙里。陛下追查至平云京，后来……”
周思颐欲言又止，眉头微微皱起，眼底浮现出一丝怅然若失的神情。
“我不信最后的结果，这一箭，从平云京的哪一处射出，对陛下而言可能不是那么重要了。”
沈相楠对容王了解颇少，隐约记得容王之死是与世家有所关联，具体是哪一家沈相楠也记不清，不过看惠王神色，大概是想避而不谈。
周思颐目光黯沉，他继续道：“从前，青翼军和羽雀军归属大哥一人，如今物是人非，自他走后，我和郭安止接管兵权，才明白他身处高处是多么不易。”
“虽然边境如今看似安定，可无数次，我还是会不经意想到，未来刺向我的是敌军的刀还是平云京的剑？”
言语中的羽雀军统领郭安止，恭廉殿五座之一，沈相楠至今没有机会见面。
“我想，朝中无论如何，要有能替我说话的人。”
周思颐目的尽显，“陛下在设法削弱世家话权，而你是目前最好的人选，恭廉殿你必入不可。”
“等入了恭廉殿，沈公子若是踏错一步，那就是万丈深渊，没有回头路可言。”
“如若不幸发生那一步，我愿意拉沈公子一把，也希望沈公子亦然。”
沈相楠听完，眉头皱起，将杯中酒饮尽，“殿下为何看中我，仅仅是因为我出身民间，背景干净吗？”
“不仅如此，更是因为投缘。”周思颐一手撑腮，一手替沈相楠把酒斟满。
沈相楠：“当真？”
周思颐：“千真万确。”
对于周思颐的发问，沈相楠犹豫不决，没有立即回复。
恭廉殿只为陛下做事，沈相楠时刻记在心里，这是谢宁之反复告诫的话。
周思颐像是看出他的顾虑，面不改色道：“我只愿做陛下盘旋上空的鹰，替圣上啄去黄沙中的污泥，我提着剑，只要能魂归故里，在哪里待着都好。”
他生来属于战场，瞧不上尔虞我诈。
“我的故事说完了，谢谢沈公子愿意听，至于我说的话，你可以慎重考虑之后再回复我，惠王府的大门随时为沈公子敞开。”
周思颐举起酒盏悬在空中，沈相楠注视几秒，拿起手中酒盏与之对碰。
沈相楠最终选择避而不谈：“以后殿下若是想吃酒了，沈某定会赴约。”
周思颐应下，二人继续对饮。
沈相楠注意到院中来去的人影，好奇问周思颐道：“惠王府上皆是女使？”
周思颐顺着沈相楠的目光看去，能够看见前院那棵梧桐树的半身，“是，除去两位贴身侍女，其余人皆是聋哑，同唐府并无二致。”
“皆聋哑？”沈相楠吃惊，难怪一路而来，惠王府静悄到极致。
周思颐点头，“是梧念的安排。”
“唐大人还有权管到私宅上来？”沈相楠感叹，不愧是陛下面前最有话语权的人，皇子私宅都能够处理。
周思颐发笑，“梧念同我说，沈公子有些迟钝，看来是真的。”
沈相楠闻言，还不等他发问，想到院落中与唐府对望的梧桐树，唐梧念说自己早已不住在唐府，同唐府并无二致的安排……
“我应该把宫廷记录闻也好好看一遍才对。”沈相楠明白了什么，谢宁之从不将这些事与他说，所以他对宫里的人际关系了解的很片面。
“杂书真假参半，恭廉殿应该有往年大事笔录的副本，沈公子如果认真看过，应该能知晓很多事情。”周思颐提醒道。
微微一缕清风撞进院中，枝头悬挂的风铃不为所动，只得到梧桐叶若有若无的回应。
沈相楠当晚在恭廉殿夜不归宿。
绥永二十一年，冬。
郭安止将周思颐手中的剑挑落，没等周思颐反应过来，便牵着周思颐的衣袖往雪中跑。
大雪落满二人肩头，靴也有些湿了，直到宫墙立于眼前郭安止才停步。
周思颐疑惑不解，开口问：“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四殿下没日没夜的都在练些什么？殿下你知道今天谁进宫了吗？”郭安止把气喘匀了，撑着膝盖与周思颐对话。
“谁入宫都与我没有任何干系。”周思颐留下这句话，转身欲走。
“怎么没有？没有我带你来这里干什么？”郭安止一把拉住周思颐，“翻墙。”
“你今天怎么回事？”周思颐问她，郭安止再次严肃重复：“别废话，翻墙！”
周思颐同郭安止对视：“真翻啊？”
郭安止认真说：“真翻，别翻过去，我们就趴在上面看。”
两人顺着墙角的一颗槐树爬上墙头，雪虽然小了点，但是就着积雪和槐树还是能够遮蔽二人的身影。
郭安止不禁感叹一声：“真是绝妙的偷窥位置。”
宫墙外，两个身影缓缓行走在漫天皑雪中，女子头戴白毛护额，手握暖炉，男子将伞微斜，二人时不时交谈几句。
待来者走近，周思颐认出男子的容貌，是唐云谨。
那位女子面孔生疏，未曾见过，年龄尚小，面容却有锋利的弧度，眉眼和唐云谨有几分相像，不同于唐云谨眉目温润，女子五官凌厉，嘴角没有任何上扬的弧度。
那女子的容貌和雪景映照的惺惺相惜，周思颐忽然觉得有什么可以用来形容茫茫落雪。
周思颐措不及防将郭安止一同拉下墙头，两人一起扎进雪地里。
他们这一闹动静不小，唐云谨朝那处看了两眼，想来或许是野猫，便没有在意。
“殿下你是不是有病？”郭安止起身盯住他一会儿，忍不住笑道：“怎么？殿下想起来她是谁了吗？”
周思颐皱眉问：“你带我出来，就为了看她一眼吗？”
郭安止起身边拍掉身上的雪边说：“是了，我回宫时就看见唐云谨带着她，我开始还不知道她是谁，毕竟送去闽州那么多年没在宫里见过，听说这次回来是要承袭钦天监正的。”
自唐云谨拜师东宫以来，就没见他学过天文地理之道，从那时候开始，钦天监正的位置大概是要落在这女子头上。
明明是遥远到不会被记起的记忆，一道封锁的圣旨将素未谋面的二人捆绑在一起。
如今这段早已模糊的记忆随女子被落雪遮盖的脸庞逐渐被想起。
三月后。
周思颐提了一壶酒，没有推开门，即使知道谁在里面。
他随意坐在院子里，风雪作陪，似有似无撞进周思颐的酒里。
他抬头望天，找不到月亮。
今日他有了封号，有了府邸，陛下将青翼军的兵权同缀带一并交予他，今日，他成婚了。
无一不是按陛下所希望的那样行走着，不过为掣肘东宫罢了。
他突然烦躁起来，拎着身边的空酒瓶往殿门那处砸，没注意到旁边还站着一人。
周思颐一惊，脑子被风雪吹得开始清明，女子早把里里外外繁琐的吉服褪去，简单穿着一身红衣外披红袍，头上俗物也被去下许多，鬓边甚至散落一些碎发。
和那日大雪中的她，好像不太一样。
女子隔雪看他，眼底没有任何情绪，周思颐莫名心生愧疚。
这是她的大婚，对于女子来说是一生中分量极重的一件事。
周思颐本想开口说些什么，只见那女子三步朝她走来，一手拎起他还没喝完的酒，仰头饮尽，随后回头扔向那处，上一壶酒粉身碎骨的地方又是一声脆响。
女子抬手抹去唇边残酒，又提起脚下一壶，对周思颐说：“还喝吗？我陪你。”
周思颐看呆，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她从怀里掏出小蒲团，往地上一丢便坐上去，见周思颐不回话，女子开了酒就是三大口。
周思颐愣神好一会儿，说了一句：“喝完酒，我们可以不砸。”
这是他对唐梧念说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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