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相楠搓起双手呼出一阵白气，来时尚早，恭廉殿空无一人。
沈相楠走到殿中伸起懒腰，两手在身侧轻轻摆荡，绕殿中高台走了一圈又一圈打发时间。
殿门处传来些许声响，沈相楠向那处探去，惠王和唐悟念一同朝殿中圆台走来。
周思颐的缀带将发丝尽数系起，他依旧是眉目周正，身姿挺拔，尽显少年将军的肆意模样。
再仔细瞧唐梧念的面貌虽与唐云谨十分相似，不过眉目相较冷峻，轮廓更显锋利，加其不苟言笑的习惯，气质同唐云谨比起着实让人不敢轻易上前搭话。
这是沈相楠第一次看见二人并肩，有种既般配又疏离的难以道明之感。
待二人走近，沈相楠方开口问候：“惠王殿下安好，唐大人安好。”
周思颐颔首，“沈公子安好。”
唐梧念顶着眼下浅浅的乌黑说了一句：“不是很好。”
周思颐将茶盏推至唐梧念面前，对沈相楠解释，“新年将至，钦天监最近格外忙碌，烦请沈公子谅解。”
周思颐用眼神示意沈相楠，沈相楠很快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
唐大人最近心情不好，不要惹她，后果自负。
“久等。”
来者通身流光暗纹的白衣在庄严华贵的大殿下衬得清雅不俗，腰间佩玉，气质清隽，面上始终莞尔一笑。
同沈相楠记忆里的模样并无所差，唐云谨永远是那样温润得体。
沈相楠问候道：“唐相安好。”
唐云谨点头回应，“沈公子安好，许久未见，沈公子精气神不错，在宫里过得还习惯？”
“过得挺好的，希望以后能日日如此。”沈相楠如实回答，进宫之后他连身上的肉都多了两斤，不用再为吃穿用度发愁，精气神当然好。
唐云谨认可道：“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唐云谨将手搭在唐梧念的椅背上，不轻不重拍了两下，绕过椅背自上向下看着唐梧念，眉眼似笑非笑，“一句问候话也没有，兄长很心寒。”
唐梧念不为所动将口中茶含下，有理有据道：“我手里还有热茶。”
唐云谨瞧着她：“瘦了。”
唐梧念：“兄长如果愿意挑些对天文算术感兴趣的学生去钦天监帮忙，我或许还能得空多吃两口饭。”
唐云谨丝毫不客气的评价他的学生：“确实考虑过，后来觉得让他们去钦天监帮忙的话，你怕是真要气得一口饭都吃不下，索性作罢。”
恭廉殿偌大的殿中飘进一阵香气，唐梧念闻见时立即皱眉，警惕地转头看向远处。
沈相楠也闻见这股香气，下意识问：“哪里飘来的饭香气？”
沈相楠早晨起晚，匆忙喝下半碗清粥就随谢宁之出门，如今快至饭点，嗅了半天，肚子竟然真开始叫嚣起来。
谢宁之瞧沈相楠一副馋嘴模样，摇头轻笑。
“完了。”周思颐见唐梧念神情有异，闭眼吐出这句话。
“出什么事情了吗？”没等沈相楠问清，熟悉的一抹鲜红闯进眼帘。
郭安止正手端一大盘子饺子快步向殿中心走来，那盘饺子不断冒出白气，将她的脸模糊其中，香气逐渐弥漫开来，钻进恭廉殿的每一寸角落。
唐梧念起身，一只手撑在桌上，对郭安止怒道：“你又带什么吃食来恭廉殿！”
郭安止嘴上不断大喊小心，忽略唐梧念的话语将饺子放在桌中。
她双手擦拭脸上的水汽，回过头安抚气急败坏的唐悟念，“唐大人，马上就要过新年了，好好说话别动气，吃口饺子暖暖胃。”
“上次是窑鸡，上上次是炙肘，再有下次，是不是直接烧火挂锅涮起肉，全然不顾恭廉殿的文籍了？”唐梧念质问，“明日起，恭廉殿禁止携带吃食！”
郭安止视若无睹，在唐悟念说话的间隙，她一手捧在下巴前，一手夹起一个饺子不断吹气，等吹凉后毫不犹豫迅速塞进唐梧念嘴中。
“生火倒是不至于，虽然我想涮肉很久了，但是还是脑袋比较重要。”郭安止低头止不住的笑。
唐梧念好不容易才把饺子咽下，拿起茶水一饮而尽，声音厉下几分，“少油嘴滑舌。”
沈相楠被眼前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震惊住，原本还饥肠辘辘的他此时不知道这盘饺子到底能不能动口，没等他再犹豫几刻，唐云谨和周思颐竟然已经开始动筷，好像习以为常似的。
谢宁之为沈相楠递上一双筷子，示意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想吃便吃吧，不够她还有。”
得到谢宁之首肯，沈相楠本来还有些不自在，不过饥饿战胜一切，手中的筷子还是伸向白花花的那盘饺子。
“怎么样，这可是我亲手包的！从早包到晚从晚包到早，没有放韭菜！”
郭安止双手搭在唐梧念双肩，将她重新摁回座位上，不管唐梧念一脸阴霾，就着这个姿势不停质问唐悟念好不好吃？好不好吃？
唐悟念在郭安止的摇晃里妥协，“你放过我。”
唐云谨夸赞道：“手艺又长进了。”
郭安止流露出认可的目光，十分赞同唐云谨，“还是云谨会说实话！不瞒你说我也觉得长进不少，不然在营里那苦日子，真是一天都活不下去。”
郭安止的手绕过唐梧念，夹起一个饺子又要喂进她嘴中，唐梧念眉头依旧紧皱，别开脸拒绝，郭安止穷追不舍，只能让她妥协再吃下。
“我自己有手。”将嘴里的饺子吞咽干净，唐梧念忍无可忍，抢过郭安止手中的筷子。
“唐大人多吃点啊，你要是再这样瘦下去，我们小四哪天就得守活寡了。”郭安止计谋得逞，心满意足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你少咒我。”唐梧念敲敲碗筷。
沈相楠默默吃着饺子，在第三个饺子入口的那一秒，牙齿碰上不知是什么的坚硬物什，没有提前控制咀嚼的力度，疼得他整个人一抖，吐出来才发现是一枚铜板。
沈相楠始料不及，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呦，我们的幸运儿诞生了！”瞧见沈相楠疑惑盯着手掌心静躺的铜板，郭安止放下碗筷拍手鼓掌，“沈公子，明年一定能心想事成。”
“哈哈，多谢。”沈相楠尬笑两声，将那枚铜板擦拭好，放进袖袋。
“一年到头就这点乐子了。”郭安止夹起盘中仅剩的最后一个饺子，果断放入口中，盘里干净无余。
休顿一番，在唐梧念的不断催促下，会谈才逐渐步入正题。
沈相楠原先觉得恭廉殿的会谈应该是严肃到大气不敢喘上一口，全程正襟危坐，一刻不能松懈下来，生怕漏听一字细节。
实际上，恭廉殿五座各司其职，平时忙碌，鲜少碰面，算来也只有年前这一段时间能够聚齐，借会谈的由叙旧攀谈。
周思颐和郭安止将两营事宜归档，沈相楠则同其余人在殿中分类整理其他。
近日除开笙乐坊一案，朝堂上最多的质疑声是关于沈相楠的来去，剩下的杂事无关紧要。
唐云谨从后翻出记录笙乐坊的卷轴，平摊开放在桌上，“东宫已经彻底清理过笙乐坊，涉及名单已经呈给陛下，幕后资金是由傅家提供不假，只是要清算不在朝夕之间。”
沈相楠问：“那笙乐坊从今往后就会在平云京消失了吗？”
唐云谨耐心对沈相楠解释：“没了一个笙乐坊，还会有无数个笙乐坊能在平云京立足，只要人有贪念，笙乐坊就不会消失。”
“所以握在东宫手上，比落入他人之手的情况要好很多，起码在恭廉殿可控范围之内。”
“不过在东宫接手前，笙乐坊的东家是谁，竟然查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沈相楠诧异：“还能有恭廉殿查不到的人？”
唐云谨点点头。
唐梧念不满地啧了一声，“笙乐坊交给他能放心？苏二姑娘走后，平云京风月场所哪里少得了他的身影？我看他早琢磨着怎么盘下笙乐坊了，不过是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糊弄兄长而已。”
唐云谨轻笑，丝毫不恼，“你怎么还是这样讨厌殿下？”
唐梧念：“我只是唏嘘苏二姑娘那般好的人，若不是困于东宫，现在该是另一番天地，怎会一捧黄土随风去了。”
“苏二姑娘……”沈相楠捕捉到这一陌生却像在哪里听过的称呼，仔细回忆，询问谢宁之：“是东宫殁了的侧妃？”
谢宁之说：“是，自侧妃离去后，东宫常流连风花雪月之地，闹得陛下几次不快，每每召太子听训，结果都被气得不轻。”
沈相楠不由评价：“太子还是位性情中人，敢把陛下气得不轻。”
唐云谨说：“或许苏二姑娘没有后悔过呢？”
他将已经按大小事宜分类好的卷轴一一摆上书架，拍去手中余灰，回头发现唐悟念始终默不作声，只是目不转睛看向他，便问：“怎么了？”
唐梧念：“你有白发了，兄长。”
唐云谨不以为然，“人在世上，早晚会有的，不必忧心。”
唐梧念：“是兄长不必忧心，万物自有自己的命数。”
唐云谨伸手轻轻抚过唐梧念的发，很快收回手，将最后一卷卷轴放在书架上，“走向任由天定，不过我不喜欢束手原地。”
他话锋一转问唐梧念：“今年回家过年吗？”
离家之后，年年会听见这句话，唐梧念摇摇头，拒绝道：“我待在钦天监。”
“好。”
没有过多挽留，唐云谨尊重唐梧念一切决定。
沈相楠一手撑在书架上，脑海里浮现皇城的地图，“看唐大人的模样，明明是愿意回家过年的吧，唐府和惠王府的距离可比竹舍与百家巷近许多。”
“没有办法回去了。”谢宁之在书架的另一面，“入惠王府再入恭廉殿，不知陛下何时决定一步一步将唐梧念放在唐家和东宫的对立面，再亲近唐家，会让陛下生疑。”
沈相楠有些许震惊，问：“阖家团圆，人之常情，有什么好生疑的？”
“谨慎总是好的。”谢宁之提醒道，“除去君心难测，还有人心叵测。”
唐梧念心情不爽，环顾四周没有瞧见人影，便问周思颐：“郭安止呢？”
周思颐不打算帮郭安止找借口，直接说：“她从后门先走了，兵部的副本已经全部归档。”
周思颐：“我看过今年朝廷向军中拨款的补给，一年少过一年，若是在城内的还好说，边疆环境恶劣凶险，这个数太过拮据。”
唐梧念接过周思颐手中的账目，来回翻看：“这几年没有打仗，朝廷便将用在军营的粮草回扣，一方面想省下以备将来之需，另一方面是雀宫要价愈发高了。”
沈相楠问：“雀宫是什么的地方？”
沈相楠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一词，甚至在宫中翻看许多笔录，也从未见过，口头上更是闻所未闻。
谢宁之解释说：“一笔钱换一只雀，你想知道的任何事，雀宫都会给你想要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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