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永帝最后放谢宁之带走唐云谨的尸身,冯福云随行将唐云谨的尸身运回唐府。
戌时一至,唐府俨然变为平云京一处炼狱。
唐府的牌匾依旧在,府外血腥味弥漫,稍微靠近胃里便能不自觉翻江倒海,府内更是惨剧状状,尸首遍地,连侍女也难以幸免于难。
梧桐叶早就凋落的差不多了,枯枝上唯有血迹斑斑。
沈相楠发觉他闻见血腥味不会再当场呕吐脏物,代替泛呕的是他心尖酸涩。
本来送到唐府门前,他和谢宁之就能离开此地,鬼使神差,沈相楠还是踏进唐府,陛下未下令追究恭廉殿,禁军见到沈相楠踏进唐府也无人阻拦,因为唐府已被尽数清理干净。
脚底一阵黏腻触感,衣摆也被尘灰染得极脏,加上方才在太极殿一闹,沈相楠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疲倦狼狈,可在他走下长阶时就已经没有多少对外界的感知了。
他走进内院,顺着为数不多的记忆想寻找什么。
花丛上横着几名侍女的尸首,沈相楠认出其中一二张脸,是在后厨遇见的那几个小姑娘。
他的呼吸很浅,脚步很慢,用很长的时间才见到董夫人最后一面。
没有血迹纵横,没有面目全非,董禾若在刀剑闯入唐府的前一刻,便悬梁自尽。
沈相楠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白绸了,他不知是如何走出唐府的,只听他问过禁军,你们将人杀尽了吗?
禁军说的是按名单尽数清剿,沈相楠声音飘忽不定:“没有遗漏?”
禁军的回答是肯定,谢宁之见沈相楠神色异常,怕他情绪再度失控,上前牵过他的手,道:“回竹舍吧。”
沈相楠只垂下头,良久,他将手抽离,对那禁军道:“带我去见唐泽。”
禁军还真将沈相楠领去偏院,那是唐泽居住的地方,沈相楠在门前停顿,袖下五指并起打颤。
千万不要是……
沈相楠眼一闭,下定决心推门进屋。
桌前跪倒在地的是一名妇人,看着像是唐泽的奶娘,沈相楠往里再走一些,能看见那名奶娘怀中死死抱着年幼的孩子。
那孩子的着衣看似朴素实则是用心挑选的上乘布料,像是唐府一贯的择料,沈相楠断断续续吐出一口气,缓慢蹲下,将那名妇人的手移开。
妇人的手已经僵硬,身上尽是血迹,沈相楠要用些力才能将她覆在幼童身上的手拨开。
他看清幼童的脸,不是唐泽。
沈相楠瞬间泄去全身所有力气往后瘫坐在地,眼眶一片温热。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庆幸,因为这名幼童的性命同样无辜,但他又松下紧绷的神经,起码唐泽还活着,他离开了平云京。
沈相楠两眼刺痛,竟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回到竹舍沈相楠才知劫后余生四字究竟如何写,哪怕昔日刀剑横在脖前不过几寸距离,他觉得比起今日还是差点。
谢宁之今夜无眠,沈相楠是在熄灯之后,悄无声息离开竹舍前去恭廉殿。
沈相楠觉得秘盒一事不能再拖,他找到唐梧念所说的第九架藏柜,翻腾好一阵,甚至徒手徒脚爬上藏柜的最顶层才找到所谓秘盒,他只敢点一小盏烛火,差点因为看不清摔下藏柜。
白玉触感温润,被尘灰厚厚蒙去光泽,沈相楠吹去尘灰,看清白玉盒四面分别雕刻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纹路,唐梧念说要用鲜血开启此盒,那血要放在哪里?放多少血才能开启?
管不了那么多了,不至于放干血才能开起来吧。
他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刀,就着昏暗的烛火将刀烧至微微泛红,朝自己手心一划,鲜血滴落在白玉盒上,顺着四面八方的纹路不断扩散。
不知过去多久,沈相楠嘴唇开始泛白打颤,脸上血色也褪去许多,左手更是抖的不行,只能用右手握住手腕来缓解,沈相楠低下头观察纹路是否浸慢血液,结果还有整整一面半!
“娘的,这玩意儿就不打算让人开起来吧?”
沈相楠忍不住讲了一句粗话,秋夜本就霜露重,空荡大殿更是冰凉,再这么无止尽滴血下去他非得昏死在恭廉殿不可,不过都滴了这么久,他总不能前功尽弃白疼一遭白流血。
沈相楠一咬牙,拿起短刀将左手的伤口割的更深些,也不管会不会留疤,总之他非得把这秘盒开起来不可。
就差一点点,还差一点点……沈相楠眼前视线开始模糊,意识浮浮沉沉,不过眼前秘盒总算是快被他的血迹覆盖。
沈相楠挪了挪坐的位置,这一挪就瞧见秘盒另一面的血迹已经干涸一角,那一角本该用他的血绘出完整的纹路,此时逐渐恢复白玉的光泽,在沈相楠眼里尤其突兀。
“……”
沈相楠真想当场直接硬劈开这秘盒,果真要放干血才能开启吗?
正当沈相楠想在右手也割上一刀时,恭廉殿忽然响起第二人的声音。
“沈相楠。”
沈相楠剧烈一抖,刀掉落在地的清脆响彻恭廉殿,一是在昏暗无人的恭廉殿里突然听见自己的姓名,谁不会被吓到魂飞魄散?二是那声音沈相楠再熟悉不过,真会让他当场魂飞魄散!
沈相楠细细喘着气回过头,谢宁之甚至没有提灯,白玉簪在漆黑之下格外显眼,他面上情绪淡淡,和今夜秋风一样凉人。
“先生……”
“不准叫我。”
虽在面上看不见任何愠色,沈相楠却知道谢宁之当下是怒不可竭。
他闭上嘴,手还悬在秘盒之上,谢宁之三步并作两步快走至他身侧,弯腰捡起掉落在地的短刀,又就着微弱烛火看清沈相楠手上狰狞的伤口,谢宁之抿起唇,在沈相楠耳边说:“怎么不疼死你?”
沈相楠原本一心只想打开秘盒,刀刚划开手心时他感受到些许疼痛,后来慢慢习惯疼痛的知觉也就不觉得痛了,可谢宁之这话一出,那些疼痛好似千倍百倍沿他的五脏六腑滋长。
“我疼,我疼的。”沈相楠委屈道,手腕再次颤抖。
谢宁之深呼吸一轮,去捉住沈相楠的手腕要翻过查看,沈相楠用另一只手制止谢宁之的动作:“先生!血还没流完!”
“没等你开了秘盒,你就先昏死在恭廉殿。”
谢宁之狠狠剜他一眼,沈相楠瞬间瑟缩,老老实实让谢宁之把他的手放至膝上,指腹擦过伤口边缘,沈相楠觉得泛痒,下意识拢起小拇指,刚巧勾住谢宁之的拇指。
谢宁之用虚力拍过他不老实的手,沈相楠哀叫一声,见谢宁之欲要收回手就用另一只手追上去和他十指相扣。
“我不是故意瞒你。”谢宁之是下定决心要冷他,沈相楠死死攥住那只手,他失血过多,其实用不上什么力气,连说话的声音都弱下几分,“是这件事风险太大,做不成会死,做成了也可能会死。”
做不成,他会在绥永一朝担下假传圣旨,篡改储君,私偷玉玺的罪名,每一条都骇人听闻;做成了,新君哪怕如惠王,将来谁也说不准,会否因此事杀他灭口。
“你既知道,还要去做!黄符祸事一出,如你所愿不过早晚尔!何必你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做这事!”谢宁之厉声责问。
“黄符之祸尚不能查明是谁所为,我猜测幕后凶手不会是想更易储君那么简单,倒像是想搅乱平云京,陛下和东宫的死活不重要,是否会影响前线军心也不重要。”
“此人深谙陛下喜恶,拿捏准陛下喜怒,亦对宫中人心恩怨了如指掌,猜准傅沁不会放弃落井下石的机会,也明白唐相会抛却性命为太子争得一线生机。”
“既不管陛下安危与否,也不顾朝局动荡,看着并不像为殿下谋事,倒像要所有人去死。东宫还未被废,陛下一旦驾崩,惠王不在平云京,所有疑虑矛头都会指向殿下,给他戴一顶谋权篡位的黑锅。”
“到时你一言我一句,假的都说成真的,求生便是兄弟反目,要么交出兵权终身不回平云京,要么不交兵权一生驻守北疆,求死除去心安得不到一点好处,好听是以死明志,难听是畏罪自裁。”
沈相楠的手心已有血迹干涸,湿漉黏在伤口周围阻碍鲜血流出,他一咬牙,再次伸出手,左手握成拳,整条小臂都在剧烈颤动。
沈相楠嘶声继续说:“陛下在太极殿上发了失心疯,冯福云却无动于衷任陛下犯下残害辜臣的错处,我猜,冯福云定有问题。”
“究竟什么是如我所愿?”沈相楠用气声断断续续说,“万事有公道,才是我所愿。”
“这盒子非开不可,这黄绸非送至北疆不行。”
因失血的缘故,寒意逐渐蔓延沈相楠全身,他勉强保持思路,在说完这句话之后,眼皮控制不住往下垂,脑子开始昏沉,在他视线开始模糊的那一刻,他看见谢宁之拿起那把短刀,在自己左手也划开一道血淋淋的开口。
沈相楠倏然清醒了些,他的血尚未在他眼下显得那般刺眼,甚至鲜血从他手心涌出时他也感觉不到十分的疼痛。
谢宁之用手覆在秘盒边沿,而后用力往下一压,鲜血源源不断从掌处流出,和沈相楠的血融合在一起,白玉盒上雕琢的诡谲纹路在眼下快速显现。
沈相楠想说话,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他何尝不是背着谢宁之伤害自己的身体?他疼,谢宁之也会疼的。
白玉盒四面纹路尽显,原来严丝合缝毫无痕迹的顶端开始松动能见一条极其狭窄的缝隙,沈相楠咬牙抿唇用力一推,终于在白玉盒中见到隐约泛光的黄绸。
他几乎是瞬时脱力倒向谢宁之怀中,谢宁之从衣袖上撕下布料替他包扎伤口,他自己的手尚未止血,俨然分不清布料上是谁的血迹。
沈相楠还挣扎着抬起眼皮看他一言不发为自己包扎,还有闲情发出气音喃喃说:“记得第一次躺在你怀里,我也是这般狼狈模样。”
谢宁之替他包裹好手掌后,才又开始替自己包扎,沈相楠见他不理,便自言自语道:“我那时候觉得能惹你心急心疼不过如此了。”
“你是不是有病?”谢宁之忍无可忍,看沈相楠一副欲倒不倒随时昏厥的模样,终究是没推开他,任沈相楠在怀中细细磨蹭。
沈相楠虚虚抚摸过谢宁之脖颈间留下的青痕,轻声问:“疼不疼?”
谢宁之捉住他的手腕压下,没什么好气地说:“和沈大人比,这算得了什么?”
“别生气了。”沈相楠晃了晃手腕,“我知道错了。”
“你知道?”谢宁之冷笑一声,“知道错了,死不悔改。”
“下次绝不会。”沈相楠知道谢宁之对上他的一双瞳就会软下三分态度,只要拿出可怜兮兮的模样求谢宁之,什么事情他都会答应。
果不其然,谢宁之叹口气,眉眼重新柔了下来。
“我就知道,先生才舍不得生我的气。”沈相楠笑起来。
谢宁之用指腹点住他的额头一推,无奈道:“你下次再瞒着我半夜乱跑,我就把你锁在竹舍里,哪里也不准去。”
“还有这等好事?”沈相楠脱口而出。
“……”
谢宁之顷刻明白,和登徒子说这种威胁的话听着更像是**。
沈相楠瞧见谢宁之外袍沾上的些许血渍,两眉一拧道:“为何总会弄脏你的衣裳?”
谢宁之想起粮仓一案,沈相楠在他怀中失去意识时说的也是类似的话。
“你穿玄色时,也会被污秽弄脏衣袖吗?”沈相楠絮絮叨叨起来,想到什么问什么,“还是遇见我之后,才会脏了衣裳。”
“我不在意衣裳脏否。”谢宁之说。
“那你在意什么呢?”沈相楠问。
谢宁之喟叹一声,将他往自己怀中抱得紧了些,沈相楠闻见他身上淡淡药香,原本硬撑的眼皮好似千斤重压下,耳边风声渐渐殆尽。
“我在意你哪日食多食少,哪日觉长浅梦,在意你的笑或是你的泪,在意你会不会觉得疼。”谢宁之避开沈相楠的伤口,小心翼翼握起他的手腕放至心口,“我在意你,沈相楠,你的喜怒哀乐,你的噩和你的愿,我都明白。”
“我只希望你能平安。”
谢宁之偶有后悔,当初凭一己之私让沈相楠入局,是否会让沈相楠失望至极。
庙堂之所以高远,不过因为一触即塌,一旦塌陷,散落满地的坟茔遍是忠骨累累。
他不在意平云京的尔虞我诈,不在意平云京是繁盛昌荣还是混乱不堪,太平岁宴是宣朝臣民的期盼,那又与他有何关系?
他在宣国唯一所求是让沈相楠入宫,现下是他变得贪心,他想再求沈相楠平安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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