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球!雪球!别乱跑!待会掉下水里你就高兴啦!”斐慈走在溪边,追着一只浑身长白毛,唯有肚子上有一撮黑毛的小猫。
雪球四足在河上飞速点着石块,颇有大侠之风。在河边捕鱼的师拥和邓英桦看了大笑,桦姑忍不住说道:“怪不得斐公子你总说雪球是无妄,他们呀,确有几分相似。”说罢,他们二人又讨论起无妄刚刚出生时的俊俏模样——他雪白得像一块玉,小小的又蜷缩成一团,像一只乖巧的猫儿。
西岑吊儿郎当地咬着一根狗尾巴草,在河边也帮忙抓雪球,边跑边说:“殿下!我看呀,这雪球根本不是无妄少侠!不然小鸢为什么要和雪球打架呀?”
斐慈大步向前,终于一把捞起雪球,斐慈双手将雪球柔软的肚子捏稳了,不准它在河边嬉闹。他戳了戳雪球肚子上那撮黑毛——无妄的肚子上恰好也有一颗小痣,那痣很小,常人不易见到,斐慈以往特别喜欢亲吻那里。他挠挠雪球笑道:“那是因为小鸢爱和雪球闹呢,你瞧,雪球经常和小鸢打架,可雪球竟毫发无损!所以小鸢它呀,一直都让着雪球呢。这不就说明了雪球就是无妄么?而且呀,豆花也很喜欢雪球,所以雪球肯定就是无妄!”
话音未落,雪球从斐慈腿上跳了下去,飞着跳着往溪边的桃花树下跑去。斐慈回头看去,只见夕岚带着豆花从山下砍柴回来,豆花在桃花树下转着跳着,用嘴去咬从树上飘落下来的桃花香瓣。那桃花生得正艳,开得一如当年无妄下山时那般盛大。斐慈顺着雪球逃跑的方向望去,口里喃喃道:“啊……一晃三年过去了……”
西岑听出斐慈话中凄凉之意,赶紧打趣道:“殿下,你瞧这雪球,根本不会有恩必报,一点儿也不像无妄少侠呢!明明是殿下将它救了下来,现在它却天天粘着夕岚!它肯定是知道每次夕岚一来,就会给它带吃的。真的是……小馋猫一只!”西岑语带宠溺,用葫芦瓢给雪球舀了一勺水快步跟上去。
“馋猫……?那不正是无妄了么……”斐慈坐在溪边望向雪球离开的方向,不禁回想起无妄离开的那一天——
在无妄凭空消失后,丹枫带着工部崔大人调来的十几只木舟赶了过来。可斐慈根本不愿上船,他疯了一样指着石壁上的窟窿比划着大喊:“丹枫,丹枫!刚刚这里有一条那么大的娃娃鱼骨架,无妄拿着降魔杵与它厮杀了一轮,随后他们就突然不见了!你有看到他们么?!”
丹枫看了看漂浮在水面上的衣裳,那正是无妄平日里所穿的井天蓝锦衣。还有那披风、小羊皮护腕、和给灵鸢用的肩甲……全都一一飘在水面上。丹枫顾不上那么多,只求在这个危机时刻,能够将斐慈赶紧救出去。若是没了斐慈,那凌霄可真的要大乱了。
“殿下,丹枫并没有看到殿下所说的什么娃娃鱼……我们还是先出去吧!”丹枫心想,兴许是殿下被困在洞里太久,又受了惊,会看到幻象也不稀奇。
斐慈抱着无妄的衣裳不肯松手,只是孤身一人跪倒在石壁前,哭得浑身颤抖:“不是的……无妄还在这里……我们不能就这样留他一个人在这里……不行……”
“可是,殿下……”就在丹枫犹豫之时,洪水忽地疾速褪去,露出原本灰白色的石髓地面。众人得救后面面相觑,皆抱头痛哭起来。
丹枫眼见如今不急着乘船离开,赶紧扶起不远处的几个侍卫兄弟,一起去寻找无妄的身影。可几人找了许久,又喊了半天,还是没有寻到无妄的身影。在寻找无妄的路上,斐慈忽地发现这冥泉峡和之前似乎大有不同,洞内的阴森之气不仅随着洪水褪去而消散,就连洞中的凶猛异兽也都一一消失。
斐慈弯下身子捧起早已下降的河水,凑近了闻,“空明似乎真的被无妄用降魔杵诛灭了,这河水与我们来时截然不同。先前阴河里那股子腥臭味熏得让人发昏,现在倒是有股山泉清冽的幽香。”
丹枫四处张望,眼见洞外有几株开得正盛的忍冬花,便指着说:“殿下,兴许是外面的忍冬花飘进来了。”
斐慈听后忽地泪流满面,指尖深深掐进无妄留下的锦衣,将衣裳揉得发皱,“是啊……这洞里,飘着忍冬花的味道……”
他狼狈站起,跌跌撞撞冲到洞口外一把抓起从岩缝里生出的忍冬花枝,小心翼翼地抚过那些细小的、干瘪的白色花朵,“我还记得……无妄他来的时候扯着我的袖子,把花枝往我鼻尖下塞……他说,‘慈哥哥,你闻,是忍冬花的香味’……可我当时竟没有理会,满脑子只有怎么诛杀空明……”斐慈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洞穴里的风声掩盖过去。
斐慈脑子里浮现起无妄举着一簇忍冬花,举到他鼻尖前的模样。无妄的嘴角微微扬起,像是要把这世间所有的美好都捧给他看。
他踉跄后退数步,靴子险些将掉落在地的忍冬花碾碎。他十指深深插进鬓发里,喉间挤出几句痛苦的呜咽:“现在空明死了!百姓得救了!可为什么……为什么再也没有人会拽着我的袖子给我闻忍冬花的花香,再也没有人、没有人……喊我‘慈哥哥’了呢……为什么啊……我的无妄呢……?你看到他了吗?还是说……连我也瞎了?怎么会……”
经此一役,斐慈派了上百人在附近搜寻无妄的踪影,虽没有找到无妄,但却在半山腰找到了摔断了腿的师拥。斐慈将师拥接回凌安,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为邓英桦和重瞳娘子交代。重瞳娘子掐指一算,说此事只能去找银麟寺的未迟大师才知道,毕竟那诛杀空明用的金莲降魔杵,就是未迟大师借给无妄的。
一行人匆匆来到银麟寺,未迟大师似乎早就料到了斐慈会来,早已留下一封亲笔信封闭修炼去了。斐慈拿着亲笔信痛哭流涕,不愿接受无妄离去的事实,就这样在君靖山上与苍宿阁的门人过了三年,凌霄则交给斐初代管,无论众臣支持或是反对,他现在只挂着一个监国亲王的虚名。
当年从冥泉峡带回来的忍冬花枝被邓英桦种在了无妄的衣冠冢旁,现在都已长得比墓碑还高。桦姑总在念叨,无妄若是顺利投胎,如今定是比当年还要可爱的小娃娃。
斐慈当然不愿相信无妄已经离世。每到无妄忌日,当一行人前往无妄的衣冠冢拜祭时,斐慈总是不愿参加。
斐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侍卫都围在雪球身旁,他们几人似乎也真的把雪球当成了无妄,对雪球简直是宠爱有加。斐慈低笑一声,摇了摇头,背着手往山下的苍宿殿走去。那儿是苍宿的仙庙,斐慈每天都会去那里打坐,毕竟白鹤武神是神仙,说不定每天求祂,就能够将无妄唤回来。
山风掠过斐慈宽大的袖口,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拖得很长,很长。他哼着以往无妄最喜欢的歌谣往竹篁深处走去,初春的山道十分泥泞,四周生着刚长出来的竹笋,嫩得令人眼馋。斐慈俯下身子静看,打算待会把丹枫他们几人喊来,好让桦姑给他们做些春日小菜尝尝。听桦姑说,无妄他最会做的竹笋炒肉就是桦姑教的。既然现在没办法吃到无妄亲手做的炒竹笋,但若是能吃到桦姑做的,味道应该也很类似吧。
斐慈缓缓起身,眼角不觉有些湿润。他扒开层层竹叶,快步往苍宿殿走去,如今天朗气清,若是无妄在旁,该是多么美好的春天。斐慈自嘲般轻笑一声,暗想道:“原来真心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即使他不在身旁,但他也时时刻刻在自己身旁。”
走出竹篁深幽处,正是夕阳盛时,斐慈逆光向前,却发现眼前一瞬地亮得刺眼。他下意识抬手遮挡,只见苍宿殿内竟亮起一阵奇异的光亮!过不多时,那抹白光被夕阳染成金色,随后缓缓变作七彩霞光。
回过神时,斐慈惊诧极了,他的心砰砰直跳,一直在想着某个不敢去想的事情。他想要去相信,可又怕希冀落空。那种等待的心情总是很微妙,若是一直得不到结果,反而可以告诉自己无妄也许生活在冥泉峡的某个地方,兴许他受了伤被山民带走,依然活得好好的,哪怕将自己忘记了也没关系,只要他活着就好……
檐下玉铃轻响,风声再度将斐慈的思绪携回。
他决定大胆推门而入——
在并不宽大的苍宿殿中央,有一束白光自苍宿的金像顶上倾泻而下,如纱如雾,白光周围翩跹飞舞着一圈白羽,而在白羽当中,竟躺着一个白皙如玉、不着寸缕的少年!
斐慈骤然屏住呼吸,犹豫之下根本不敢上前,可他又舍不得眨眼,生怕这又是一场幻梦。他根本数不清在这三年当中,自己究竟梦见过无妄多少次。梦里太美好了,他总是舍不得醒来,最后还因此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在师拥和邓英桦的轮番监督下,这才把酒戒了。
那少年被白光照得浑身透亮,根本看不清脸。斐慈抬足后却不敢向前。他攥紧拳,想拼命止住身上的颤意。他既悲又喜,想要放声大哭,却又面带微笑。他甚至在思考,此刻会不会是一场梦?
一步、两步……
走得越近,斐慈越是不敢呼吸。
太像了。太像了。
白光犹如一张织就得薄如蝉翼的轻纱,笼罩着少年**的肩膀。那熟悉的轮廓在光影中半明半昧,一度让斐慈感到喉间哽得发紧。
再走近一步,斐慈发现那少年虽和无妄一样有着沉香色的发,可少年浑身的肌肤光滑无疤,根本就不可能是常年习武的无妄。斐慈一怔,嘲弄自己可笑的想法。什么七彩霞光,什么从天而降的**少年……只不过是自己可悲的梦吧?也许今天又喝多了,只是自己不清楚罢了……
斐慈顿时浑身无力瘫坐在少年身旁,他颤巍巍伸出右手,却在即将触碰到那抹沉香色的发梢时悬停。
斐慈深呼吸一口气,决定狠狠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直到腿上传来真真切切的痛,斐慈这才明白,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他心想道——
“无妄身上有不少的疤痕,这个少年肯定不是无妄!莫非……我在做梦中梦?”
“但如果这少年不是无妄,那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苍宿的仙庙里?”
思索片刻,斐慈决定开口:“无妄……是你么?”斐慈的声音极轻,像是怕惊散了暮雾。
少年转过身伸了个懒腰,眼睫微微颤动着,那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此刻正缓慢地、一点点地睁开。
那双曾经空洞的眼,那滩以往盛着柔光的心湖,竟不像以前那样虚空!那少年,不对,应该说是无妄!他正真真切切、带着温度的凝视过来!斐慈没有说话,只是将无妄一把拽进怀里。斐慈低着头,视线从无妄的眉骨滑到唇角,再挪回那终于熠熠生辉的眼睛,仿佛想将这张本以为只能在梦里才能见到的脸,深深烙印在脑中。
“慈哥哥,原来亲眼见到你,是这样的感觉。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看一百倍,不对,是好看上千倍、上万倍!”无妄捧着斐慈的脸,满脸稚气地笑着。他一会儿伸手轻轻拔弄斐慈卷翘的睫毛,一会儿又小力摁了摁斐慈高挺的鼻尖,一会儿又去摸摸斐慈有些青黑的眼角,斐慈任由无妄把玩,毫无怨言。
“慈哥哥,你憔悴了不少。晚上没有好好睡觉吗?”无妄红着脸躺在斐慈怀中,因身上有些凉,忍不住在斐慈怀里动来动去。斐慈这才想起无妄没有衣裳。他赶紧脱下外袍给无妄披上,轻松将无妄抱起,信步往门外走去。他抱紧无妄,一刻都不愿松手。他轻笑道:“我为什么会憔悴不少,小无妄竟然会不知道吗?还不是怪你……”
无妄用双手圈着斐慈的脖子,讪讪道:“那慈哥哥你就是怪我嘛……那我是不是不应该回来?”
斐慈低下头来,在无妄唇上轻轻一吻,“你敢?快说,这三年你都去哪了?”
无妄依恋着斐慈,任由身子挂在斐慈身上,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我为了消灭空明,早就死了!幸好有首座送我的凤凰骨项链,这才将我的魂魄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可我的魂魄无处可去,就连去到地府,那儿的判官却说我阳寿未尽,不属于那里。后来有一天,我在河边贪看莲花花开时的盛况,谁知师尊竟来了!他把我给接走了,又在天宫上为我重塑了肉身!神奇吧~多亏了这新的身子,我终于可以看见世间万物了!”
斐慈听得泪眼汪汪,摇头道:“你当初为何那么傻?你一早就知道那降魔杵要以命抵命对么?”
无妄四处张望,用手去抓飘散在四周的花瓣,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怎么傻了。牺牲我一个人,却能拯救那么多百姓,多值得呀!而且我师尊是神仙嘛,祂肯定会救我的是不是?我自然是不担心这件事的。”他见到蝴蝶飞过,扑腾着手想要去抓,简直和一只小山猫没什么两样。
“那我呢?就不用管了?”斐慈被无妄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气得牙痒痒,伸手就去捏无妄的鼻子。
“喂——我怎么会没有想到你……不然呀,我才不回来呢!师尊为了让我重塑肉身,让我在天上为各路神仙做了九九八十一件好事。我做完这些善事,再加上我在人间功德已成,本是可以成仙的。不过……”无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往斐慈面上瞧去,伸手敲了敲斐慈额头,闹道:“哼,我可是为了你,放弃了成仙的机会呀!”
斐慈一怔:“什么……?”
无妄抿了抿唇,假装不在意道:“嗯……我想我离开后,你一定会很想我……说不定皇帝也不当了,到处寻我的踪影。我这是担心凌霄的百姓过得不好,这才下凡来了!”
斐慈轻笑道:“那你可以放心了。现在朝上可是有初姐姐坐镇,她比我更适合做皇帝。不过……朝中老臣始终觉得由女子称帝有违祖制,可外祖父在,论他们也不敢再说些什么。如今我在外当个监国亲王,也算是乐得清闲。倒是你,真的为了我放弃了做神仙的机会么?做神仙多好,可以长生不老。”
无妄笑着摇头道:“不,若是没有你,让我做神仙也不快活。你瞧,这叶子绿了又会黄,花开了还会谢,我回来了你就不会让我离开。我们永远都在珍惜着对方,把对方放在心尖上。若是成了神仙,这一切都不稀奇了。日夜相对的……说不定还会两见生厌呢!”
斐慈微微一怔,假意抬手恨恨道:“小无妄,你若还敢离开,就不能怪我下狠手啦!”无妄缩起身子,用双手挡住斐慈偷袭,两人嘻嘻哈哈,很快嬉闹作一团。
“殿下——你在前面嘛?殿下方才怎么忽然跑掉啦!是来摘竹笋了吗?我们来帮你——”竹林外忽然远远传来西岑那贱兮兮又熟悉的声音,紧跟其后的是豆花焦急而短促的犬吠。
斐慈和无妄两人相视一笑,初升的月亮将两人相依在一块儿的影子照得碧清。在竹林中无妄看不清来人的身形,但可以猜测到丹枫、夕岚一定都在。说不定桦娘也在附近。
无妄依靠在斐慈身旁,久久眺望着小路的尽头,心中雀跃之情难以言表。斐慈在一旁看着无妄的背影,心中自是感慨万千——
上天垂怜,本赐给无妄一点仙缘,让无妄成仙,逍遥三界,从此长生不老。可如今他却甘愿折断仙骨,自堕凡尘,只为回到自己一个人的身边。
谁说有七情六欲的凡人就没有神性?无妄不借神力,在万神庙中自证仁道的模样还历历浮现在眼前。斐慈自豪轻笑,但随即又面带愁色问道:“无妄你不后悔吗?”
“后悔什么?”无妄没有抬头,只是低头拨弄在路上摘来的黄色小花。
“你本可以成为众人的神——享三界香火,受万世颂名……”斐慈声音微哑,“为我放弃这些,真的值得吗?”
无妄笑着摇摇头,说:“慈哥哥,这世间的情意,从来就不是账簿,没有谁欠谁的,只有谁愿不愿意。什么长生不老,天下无敌,万人供奉……我通通瞧不起。”
斐慈执起无妄的手按于心口,急急问道:“此话当真?”
无妄亲昵与斐慈十指相扣,坚定地点头,“能让我再次与你相遇,能够真真实实地抱着你……这才想我想要的。”
斐慈呼吸一滞,忽然将无妄抱得紧紧的,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揉进血肉当中。
无妄在斐慈怀中轻笑,声音闷在一片龙涎香中。他红着脸,抬头去看斐慈,怪道:“轻点,我现在可是凡人之躯……”
斐慈才不去听无妄的,他只是抱得更紧,似乎想要把失去的三年都补回来。
暮色四合,忍冬花香与竹香交织飘逸。无妄继续轻笑:“其实,我从未在意过成仙这件事……”他缓缓仰头,凝视着斐慈双眼:“帝君问我可要长生——我答不必。”
他轻倚在斐慈胸口,月下竹影虚虚在他眉眼摇曳,却始终遮不住他眼底细碎的光:“慈哥哥,你心跳声这样响……我早已知晓什么是永恒。”
——【完结】——
2025/10/21 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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