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的规矩严明,什么身份享受什么待遇,分毫也错不得。
就连浣衣局里那洗衣服的皂子,都有个三六九等之分:寻常主子的衣服,用的是精皂,带点淡淡的桂花或者兰花味。而身份更高贵的主子,比如皇上与太后,用的则是波斯国进贡的香皂,味道多样,馥郁持久。
可不管是精皂还是香皂,都是只有主子才能用上的。迎儿的品阶再大,到底只是个奴才。奴才的衣服,哪有资格送进浣衣局里与主子共用一块洗衣皂?
琴心本来想,这有可能只是无心之举。毕竟迎儿作为萃芳斋的首席女官,宫务繁忙之下,难免出点岔子。
结果第二天早上,她就发现自己错了。
琴心打听过,制酸梅汤的材料在御膳房可以买到,不贵,顶多三四文钱一包。只是御膳房离着远,所以这天她起得很早,等办完事回来,早饭的云板才刚刚响起。
往饭堂去时,琴心无意间瞥了眼院子里的木架,发现萃芳斋又送来一筐脏衣,高高的冒了尖。那最上面的衣服正摇摇欲坠,似有个一泻千里的趋势。
她赶紧跑过去,踮脚把架子上的衣筐搬下来。那筐里装的很实,再加上早上还没吃饭,瞬间就觉得吃力。
叉腰喘气的功夫,缝隙中的一角颜色吸引住琴心的目光。她迟疑着弓下身,用手轻轻一翻,心里登时突突突地跳了起来。
昨天迎儿身上的那件淡粉锦衣,此时正静静地窝在筐里。衣肩上的金线彩蝶还是闪着光,就像在和谁挥手打招呼似的耀武扬威。
虽说琴心这丫头是有些迟钝,但她不傻。迎儿这个级别的女官,懂得规矩应该更多。所以一次许是无心,但两次就分明是故意了。
一整个早上,琴心的脑子都在嗡嗡作响,千愁万绪搅得没有半点胃口。她想不通迎儿这样做得目的。是只成心针对要欺负人,还是从根本上就错了主意?
然而不管是哪种目的,最终的结果都是僭越。况且衣服晾在浣衣局里,穿在她迎儿的身上,迟早会被人发现。
僭越可是天大的事,死路一条,赶上主子真动了火,说不定连个全尸都剩不下。
第一次,姑且算她自己的问题,错把迎儿的衣服当成如意郡主的,稀里糊涂地洗完了。若以后被算了账,也勉强有个不知者不怪的说辞。可是第二次......
不,绝对不能有第二次!
琴心当即决定要把衣服还回去。她等掌事清点完人名,胡乱地扒拉两口饭,抬腿从饭堂出去了。
她到院子里,收拾出几件洗好的衣服作为掩护。又随手扯了块靛蓝的旧花布,背过身把酸梅汤料和那件惹事的淡粉锦衣包成一团,夹在胳膊下面,扭头朝萃芳斋奔去。
迎儿不在宫里。
琴心暗自奇怪,这个点正是萃芳斋准备早膳的时候,她怎么会不在呢?
“请各位姐姐安,劳烦问一句,可知道迎儿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尽管琴心已经竭力软下语气求问,可萃芳斋的宫人们仍是耷拉个脸子,冷目而视,没有半点回话的意思。
不得已,她只得把手里的干净衣服交出去,胳膊下依旧夹着那团花布,闷闷不乐地走了出去。
浣衣局的宫人每天只在上午出去一趟,午饭以后内院就要上锁,再出去就只能等第二天的上午。
琴心想,今日事还是今日毕的好,夜长梦多,指不定又有什么变数。况且,眼下正是用早膳的时候,萃芳斋里却不像是在备膳,也许是迎儿带郡主去了别的宫里。
听说郡主极其嗜睡,所以即便外出也不会呆很久,不如等一会再回来看看?
宫道上是不能随便停留的。思来想去,她觉得最稳妥的地方,还是上次误入的荷花池。
荷花池还是那样的安静清幽。
琴心努力不让自己去想,手中那团花布里裹的烦恼。她站在盛开的粉荷前,深深吸了口气略作放松,刚准备抬脚往画廊走时,却听见旁边的草丛中隐约传来了女孩的哭声。
声音很微弱,断断续续的,掺着几下用力吸溜鼻涕的杂音,显得既委屈又滑稽。
起初她并不打算理会。这个时间躲在草丛里哭的,多半是哪个受了委屈的小宫女。管教嬷嬷早就有言,宫里的委屈事太多,还很容易牵出主子的是非,凡事少掺和,才能保得小命长久。
可是,随着一声过于用力的吸溜声响,那怯怯懦懦的啜泣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急促的咳喘,震得草丛都不停地发抖。
看来是哭得太用力,自己把自己呛住了。
琴心叹了口气,决定走过去看看。谁叫当年自己也哭成过这个熊样呢!
扒开一片油绿绿的灌木丛,一个十一二岁的瘦小女孩正蹲在地上,痛苦地用力咳着,小脸涨得通红,身上只穿了套纯白的贴身小衣,两只脚光着,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就像刚从泥地里打过滚一样。
琴心赶紧蹲下来,用手轻拍她的后背。女孩顺下气息,逐渐平静下来,一双扑闪闪的大眼睛眨个不停,透过两条未干的泪痕能稍稍看出,原本的小脸应该是白糯糯的。
想来是在路上闷头摔了个大马趴,不然不至于吃这一脸的灰。
小灰脸看了看琴心,又看了看地上,咧开嘴还是要哭:“兔、兔...”
地上躺着只小兔子,雪白的绒毛上挂着已经干涸的锈色血迹,一动不动的,死了应该有一会了。
琴心本就不爱笑,人又清瘦,不是什么柔柔美美的喜庆长相。再加上嘴也笨,说不出几句哄人开心的话。费了半天劲,对方仍蹲在地上抽泣不止。
哄也哄不好,走也不忍心。琴心抱着怀里的花布团左右为难了一会,最终想出个奇招。
“快把兔子埋起来,一会它就能飞了!”
果然,小灰脸抽吧两下停住了,眼里充满了疑惑。琴心把怀里的花布团往胳膊下一夹,撸起袖子,笃定地点点头。
于是,两个人蹲下来,在地上刨出个小坑,刚把兔子埋进去,小灰脸就急不可耐地跺起脚:“飞、飞!”
琴心无奈,拉起对方的小手跑上了画廊。她记得很清楚,前面不远的那一幅彩画,绘得就是嫦娥奔月,而那嫦娥怀里,正好就卧着只雪白的玉兔。
小灰脸瞪着那双黑亮亮的大眼睛,一只手的食指塞进嘴里,另一只手指着嫦娥:“娘、娘......”
琴心暗自发笑,怎么会有人指着嫦娥喊娘,莫不是个傻子?突然,她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眉心一蹙。
十一二岁的年纪,即便遇着再伤心的事,也不至于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可小灰脸从始至终,都只是一味地蹦着单字。
何况自己这套幼稚的说辞,可哄不得这十一二岁的小大人,哄个三四岁的孩子还差不多!
虽然心里已隐约有了答案,但她仍不死心似的,轻声试探:“你是哪一宫的人,叫什么名字?”
小灰脸眨巴着眼睛,把手从嘴里拿出来:“如意。”
崔掌事说过,萃芳斋的主子如意郡主是个先天不足的痴儿。今年虽满十一了,可行为举止都与三四岁的小孩无异。因为体弱的缘故,大多时候只闷在宫里睡觉,连太后都不常见。
若有幸碰上,只当作寻常主子那样对待,不许惊诧不恭,不许糊弄蒙骗,更不许捉弄嗤笑。
且不说自己刚才胡编的那套‘兔子飞天’到底算不算糊弄蒙骗,就说见了主子不行礼,还用脏手拉着主子瞎跑.......这大不敬的罪名怕是摘不得了!
琴心不禁眼前一黑,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夹在胳膊下的花布团顺势滚落到地上,幸好裹得严实,布团并没有散开。
只是这一跪可不得了,把正看‘娘’看得入神的如意吓到了,她跌跌撞撞地连退了几步,眼看就要从廊上翻下去。
琴心下意识地起身扑过去,一把拉住了如意。可还没等站稳,却被如意挣脱开来,她闪躲到一旁,蜷缩起身体,小声啜泣:“不敢了...不敢了....”
琴心觉得奇怪,慢慢走过去把她扶起来。等看见那条因濡湿而贴在如意下身的小裤时,心里顿时明白了。
“没事,没事。”
她轻声哄着,转身捡起地上的花布团,把迎儿的锦裙和酸梅汤料从里面拿出来,夹到怀里。然后把包在外面的那块靛蓝花布抖搂开来。
好在如意的小腰细,花布刚好围成一圈,像条直筒的半裙,盖住了下身洇得最透的地方。
“好看吗?”
如意低头摆弄了一会,咧嘴笑了。
两个人手拉手,慢慢往前走。快到萃芳斋时,身后突然传来阵阵高呼。琴心转过身,只见不远处一个身形富态的嬷嬷,正急急朝她们跑来。
“诶唷我的小祖宗,真真让婆子一通好找!”
她在如意面前停下,扶腰哈背地喘了半天,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往下滴答,惹得如意伸出一只小手去接:“雨!李嬷嬷下雨!”
李嬷嬷赶紧从怀里掏出一方细绢丝的手帕,拉过如意的手擦起来。等擦完再定睛一瞧,发现腰上还围着块发旧的花布,于是抬头看了看一旁正欠身行礼的琴心。
此时的琴心见李嬷嬷打量自己,担心惹了什么事端,不免有些支支吾吾,“那布是干净的...”
李嬷嬷笑呵呵地抬起一只手,示意她不必多说,“这大热的天,赶紧随我去吃碗凉果,权当是谢礼。”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