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热许久的京城终于下起雨。这雨像是报复前几日的骄阳一般,绵绵密密,时大时小地从清晨下到现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浣衣局的宫人们最盼的就是下雨。
雨天没有太阳,衣服洗了晾不干,那些娇贵的绫罗绸缎可受不得半点潮。所以下雨的日子,宫人们可以不浣洗也不出门,躲在屋里只做些轻省活。
可让她们最愁的也是下雨。
这雨一旦超过一天不停,耽误了主子们穿衣服,浣衣局就要采用非常手段来解决问题:挪走饭堂的桌椅板凳,腾开地方干活,再抬出冬天用的熏炉香炭,把衣服一件件地慢慢烘烤干。
夏季炎热,这道工序有多熬人自不必提。宫人们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都暗自发力,虔诚地求着老天爷能够合理安排好降雨工作。
最好下半天,停半天,下半天,再停半天......如若不行,那就请他老人家能心疼浣衣局的苍生,务必在今日内把雨停下来。
琴心刚来,经历的事少,对天气没有太多的想法。她盘腿坐在床上,倚在窗边看着院子里被雨滴击得直冒泡的一摊水迹发呆。
从昨晚饿到现在,一共差了三顿饭没吃,肚子里止不住地咕咕作响。
好在她擅长忍饥挨饿,身上倒是不觉得有多难受。只是心里惦记着昨晚没吃上的紫苏焖鸭,搀得五脏六腑就像有小虫子爬一样,吸溜得自己嘴里的口水都快干了。
诶,这个紫苏焖鸭,到底是什么滋味......
就这么想着,琴心突然发现自己看什么都像紫苏焖鸭。听说这种表现叫癔病,严重了会死人。吓得她一个激灵,赶紧起身去给自己找些事来分散注意力。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听到了祈求,下午果真放了晴。宫人们见躲过一劫,都松下口气,欢天喜地地跑到院子里忙活起来。
第二天烈日如旧,琴心出门送衣服。到了萃芳斋,正好碰见李嬷嬷站在庭下,“快拿来给我罢!”
她扑棱着手里的蒲扇,招呼琴心过来,“这两天郡主玩心大,睁开眼就往外头跑,迎儿追出去伺候了。其他人粗手粗脚的,别再给碰脏啦......”
琴心把衣服端给李嬷嬷,抿着嘴犹豫了一会,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块素色的手帕。
淡蓝色的细线在手帕的一角密密排列,凑出一个歪七扭八的丑东西:一个大圈连着四个形态各异的小圈,像是某种小动物四仰八叉的样子。
李嬷嬷心领神会地接过手帕,笑得两个眼睛弯弯的。
“这小手也忒巧了!绣个乌龟还伸个脖子回头望,就跟活的似的。只是头两天郡主的兔子不是死了吗?你啊,回头再绣个兔子,她看了肯定更喜欢!”
琴心难为情地低下了头,悄悄把满是针眼的左手食指藏在手心里。
因为,她绣的,就是一只兔子......
小时候,琴心常因为一点动静在半夜吓得哇哇大哭。后来有人在她贴身的小衣上绣了只兔子,想哭的时候摸一摸,就能马上止住眼泪。
可惜时间相隔太久,幼年的衣服早就不知去向。她又不善女红,只能照着模糊的回忆去一点点摸索。
李嬷嬷见琴心红着脸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连忙安慰似地摇了两下蒲扇:“没事没事,小孩子的心性没个准的。今天喜欢兔子,明天喜欢小鸟,保不齐哪天啊她就喜欢乌龟了......”
送完衣服,琴心一如既往地朝荷花池去了。那些碧粉相间的荷花经过雨水的洗涤更显娇嫩。
不过她却无暇观赏,只一门心思地朝画廊奔去。昨日连绵不停的阴雨,不知道会不会让那些已经发旧的彩绘更受摧残。
正想着,一声惊心的怒吼却突然从廊下传出来,吓得琴心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你真是疯了心了!”
听声音是个年轻的女子。琴心怕无端惹祸上身,不敢再往前走,转过身刚要离开时,对方又说话了。
那满是憎恨的声音钻进琴心的耳朵,让她感到有些熟悉,不觉脚下一顿。
“这破地方有什么好,你怎么还没完了?”
这好像是......迎儿的声音。
琴心一愣,忍不住悄悄往前走了两步,找了一片灌木丛躲在后面。她小心地探出脑袋,瞪大眼睛张望起来。
果然,说话的就是迎儿。
她发了好大的火,原本艳丽的娇容因怒火而变得扭曲,像极了寺庙壁画上那阿鼻地狱里的恶煞。
“我最后再问一遍,你到底回不回去!”
琴心顿觉不妙。方才在萃芳斋,李嬷嬷说迎儿追着如意郡主出去了,那现在这是......?
她悄悄踮起脚,伸长脖子一看,发现迎儿对面蹲着一个人:披头散发,身形弱小,可不正是如意郡主!
面对迎儿的嘶吼,如意就像没听见一样,倔强的小背影坚如磐石,一动也不动。
迎儿气得目露凶光,伸出手一把薅住如意的衣领,试图用蛮力将其拖走。
如意被勒得喘不上气,小脸瞬间憋得通红,却仍梗着脖子,拼了命地往相反方向爬。
见拽不过,迎儿阴笑着一松手,埋头较劲的如意就这样狠狠地摔了出去。
这一下摔得重,如意跌坐在地上,忍不住放声大哭。她身下的青砖渐渐被濡湿,颜色明显发暗。
“你脏死了!”迎儿皱眉,一只手捏住鼻子,一只手去拉如意。不料如意在地上打起滚,抵死不肯让她接近。
“闹,我让你闹!”
眼看迎儿抬起的手就要落到如意的身上,琴心来不及多想,脑门一热就冲了出去。
她用尽力气拽住迎儿,身上却止不住地发抖,“她她她......她可是主子!”
迎儿发现园子里还有旁人,也吓了一跳。很快,当她看清来者不过是那个浣衣局的小宫婢时,反而轻笑着把琴心甩了开来,“我还以为是谁,也敢管你迎姑奶奶的闲事?原来是个没头没脸的东西!”
没头没脸,她在说谁?
琴心听迎儿这么说,不禁发了懵。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和脸,然后安心地松下一口气:反正不是我,我的头和脸可都长得好好的!
迎儿见对方非但没有显露出应有的恐惧,反而还挂了几分莫名的怡然,本就恼火万分。
再加上,前两天酸梅汤的事又在脑海里蹦出来,气得她直接上手拧住了琴心的耳朵。
她手上的力道极大,疼得琴心瞬间眼泪盈眶,嘴里不停地嘶嘶吸气。
“别以为有那老货撑腰,你就能无法无天。那李玉兰不过是仗着自己伺候过几年死人,一味地装乔拿大罢了!在你迎姑奶奶眼里,她连个屁都不是.....”
琴心听迎儿干不净地叫骂,心里突然就涌起一阵燥火。她也不知自己是哪来的勇气,竟也猛地伸出手,拧住了迎儿的耳朵。
迎儿从来就没吃过这样的亏。自入宫以来,她处处都有姑母的照应,就连正经主子都没给过气受。
现在住居然被一个身份低贱的浣衣局宫婢欺负,这是何等的耻辱!
她难以置信地瞪着琴心,颤抖的嘴里反复叫喊着同一句话,“反了天了!反了天了!”
正僵持不下,不远处却走过来一个人。身穿黛蓝团龙网暗纹锦袍,腰系鸦青绣带,身姿挺拔,贵气万分。看容貌不过十七八岁,举手投足却极具威严。
那双深如寒渊的冷眸只朝自己淡淡一瞥,琴心便已觉置身冰窟,寒得她的牙根都忍不住微微发颤,手不由自主地从迎儿的耳畔滑落。
迎儿吓得早已松了手。刚刚还不可一世的她此时面白如蜡,抽筋断骨般伏身跪在地上,头埋得极深,浑身上下抖得厉害。
“参见太子殿下!”
今天是十五,按宫里学堂的规矩,每逢望日休假一天。不用上课的李恒在自己宫里做完晨读,打算先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再到萃芳斋去看看如意。
如意是被太后亲自抱回宫里的,那一年李恒只有五岁。
那时太后总念叨如意可怜,是个没娘的小孩,一边说着眼里还一边淌着泪河。
而一旁陪着的陆皇后也默默地掉眼泪,手里的帕子再也没有干过。
转眼第二年陆皇后病逝,李恒也成了没娘的小孩。太后又把他带在身边,每日与如意相伴,直到十二岁迁回东宫。
所以对李恒来说,如意是他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而此时他的亲人正浑身是土,脏兮兮地躺在地上嚎啕大哭......
“诶哟我的小郡主,这是怎么话说的......”
德桂颠颠地赶过来,脚还没站稳就瞧见了如意。他两手一拍大腿,赶紧跑过去把如意扶起来,拉到一边轻声哄起来。
德桂又抬眼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那两个小宫女。
她们一个是萃芳斋的迎儿,顾妈妈的侄女,根正苗红的‘郑派’;另一个是浣衣局的‘小乌龟’,这两天总在偶遇太子爷,疑似也是‘郑派’。
虽然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可以肯定,这两位将要倒大霉了。
“求太子殿下做主!”迎儿突然高呼一声,如捣蒜般连连磕头,“浣衣局宫婢无法无天,胆敢冲撞郡主,其罪当诛!”
琴心实在没想到迎儿会这么无耻,竟然倒打一耙,要把自己置于死地。
她沉下口气,努力稳住自己,“奴婢不过一介粗使宫女,怎有胆量对郡主无礼?可见迎儿所述非实,还请太子明鉴!”
听见小宫女掷地有声的回答,迎儿的心底猛然划过一丝诧异。她微微斜眼打量琴心,竟觉无比陌生。
李恒并不了解事情的全部经过,翠荷园里也再无旁人可以作证,双方又各执一词,各有道理......
正当他沉吟思索之时,旁边的如意却突然发了话。
小脸上的泪痕依然明显,琉璃宝珠般晶莹透亮的大眼睛忽闪了几下,挤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姐姐,好!”
李恒顺着如意的目光看去,语气平淡如水:“你叫什名字?”
不多时,一阵怯懦如蚊鸣的声音轻飘飘地响起,却被忽然而至的清风刮远,导致李恒一句也没有听见。
他下意识地追问:“什么?”
那一身杜若色的小宫女抿抿嘴,加大了一点声音回话。然而她的头却因害怕而埋得更低,李恒还是没能完全听见。
不过,倒是有两个字无比清晰地传进了他的耳朵:“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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