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荷花池到萃芳斋的那条路,琴心再熟悉不过。就算闭着眼,她也能放心大胆地走上几百个来回,保证不出一点岔子。
然而明明半刻就到的距离,怎么今天变得这么远?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神经高度紧张之下,一棵素未谋面的柳树不小心闯进余光,吓得她差点咬到舌头。
琴心的手被如意牵着,那温软的触感倒是抚平几分心中的不安。可一想到身后那个严厉的太子殿下,她的眼角就又泛起了泪花。
她刚刚见识过这位爷的厉害。
这人剑眉微挑,薄唇轻启,只低声蹦出几个字,转眼迎儿就被人拉去了掌刑司。
迎儿哭喊求饶得厉害,就连琴心都觉得略有不忍。可再悄悄一看,太子殿下始终沉眸淡色,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
真是个狠人啊!
三个人到了萃芳斋,李嬷嬷笑着迎上前去行礼。起身时,她瞥见琴心,眼里不禁浮出几分疑色,不过很快就恢复平常。
正值饭点,想到太子应该还未用膳,李嬷嬷便让人去知会小厨房,赶紧制两道快熟的叶菜。
为着如意小孩子的口味,萃芳斋的饭大多以酸甜炸货为主。而太子素喜清淡,宁食可无肉,也不可无青叶。
不多时,午膳备好了。如意先跑到饭桌旁拉开凳子,伸出小手招呼李恒入席,自己却站着不坐。
等她的恒哥哥坐稳了,如意又一脸乖巧地指指琴心,再指指李恒旁边的空位:“坐!”
琴心一瞧,简直要吓晕过去了。她头手并用,瞬间把自己摇成了一把拨浪鼓。
一边是郡主,一边是太子,这样的风水宝地,没有个大富大贵的命格怕是压不住......
“坐!坐!坐!”
如意急得跺起脚,起身去拽琴心。琴心觉得自己快哭出来了,她绝望地两眼一闭,脖子一缩,脚下甚至还扎起了马步。
李嬷嬷有些为难。若是在平时,既然郡主发话赐座,她也就劝琴心坐下了。可今天太子也在,谁能有这个胆子,敢张那个口?
没想到的是,一直沉默的太子打破了如意和琴心的僵局。
“如意让你坐。”
明明是没什么起伏的声线,却透着让人无力反抗的迫力。
要是一般人,得了主子这等恩典,说几句‘折寿’、‘不敢’的话,再千恩万谢地磕几个响头,也就半推半就地坐下了。能和主子们同桌而坐,那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给谁谁不要?
显然,琴心不是一般人,她就不要。
六岁入宫那年,劳役所的管教嬷嬷用荆条教给她的第一个道理,就是要严守规矩。
在宫里,不守规矩的最后都得死。
奴才怎么能和主子坐在一起?这不符合规矩,太不符合规矩了!
琴心不答话,把手和头都摇到模糊。李恒见这小宫女浑身发抖,忍不住剑眉一皱:“你怕什么?”
“奴婢怕死。”
“......”
一旁的李嬷嬷两眼发黑:哪儿有人这么和太子殿下说话的?!
她觉得琴心要完了,希望等下挨板子的时候,这孩子可千万别说我之前请她吃过凉果。
李恒微微颔首,面无表情地拿起桌上的筷子:“那你就.....蹲在那吧。”
如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见琴心离自己很近,也就不闹了。她忽闪着两个大眼睛,笑得两个小酒窝都出来了。
也许是折腾了一上午,饿着了。只眨眼的功夫,一碗米饭,一碟小菜,外加一个大鸡腿,就全进了如意的小肚子。
她抬起头,两个腮帮子鼓鼓的,把手里的空碗朝琴心一摇,“饭!”
琴心正蹲得双腿发麻,只盼着有个由头能站起来缓缓。听见如意喊自己,心里一阵雀跃,赶忙殷勤地站了起来。
哪知刚伸手要拿碗,却被李嬷嬷拦了下来:“我的小祖宗,寻常可不见吃这么多,还是别添了,吃猛了要撑坏的!
琴心顿时没了主意。她既心疼皱眉的如意,又觉得李嬷嬷说得在理,那只停在半空的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脸上不免露出几分尴尬。
一旁坐着的李恒抬起手,把碗递给了琴心。然后继续一言不发地专心吃饭。
如意知道自己又能吃一碗大米饭了,高兴得直拍手,“恒哥哥,好!”
吃过饭空了一会,李嬷嬷便要哄如意回房午睡。如意许久不见恒哥哥,身边又多了个琴姐姐,正在兴头上,哪里肯睡。她把小嘴撅得老高,吵着要两个人陪自己玩。
李嬷嬷好言劝了会,如意却又要起东西吃,还点名点姓的就要米糕。
“小祖宗,怎么还要吃?中午的还没克化完,这会再吃定是要积食的......”
这么一说,反倒激起如意的脾气,她甩开手闹腾起来:“糕!糕!”
幸好迎儿早上做的米糕还剩下两个,现下已被端了进来。李嬷嬷拿给如意一个,把剩下的给了李恒。
李恒正盯着不远处的桌子出神。那梨花木的桌子倒没什么稀奇,只是上面放了匣衣服,露出一角淡粉,隐约能看出绣了只彩蝶。
“殿下?”
他接过米糕,迎面一股扑鼻的味道,只觉似曾相识。
李嬷嬷见李恒面有霁色,连忙赔笑。
“让殿下见笑了。郡主平时没这么大的精神头,今天可能是高兴坏了。这会正是乏困的时候,要不您回宫歇歇。这里......”
她顿了顿,试探道:“这里就让奴婢和琴心伺候?”
李恒摆了摆手。
德桂去了浣衣局还没回来,他要等一等再走,不然放心不下。
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如意喜欢这个浣衣局的小宫女。可如意的过往特殊,凡是萃芳斋里伺候的,都要仔细盘查身份,决不能出半点纰漏。
如意吃完米糕,闹了一会就趴在榻上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嘴里还时不时地咂摸两下。
这时德桂满头大汗地从外面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背着大包小包的宫人。
“殿下!”
这一嗓子差点把如意吵醒,惹来李恒狠狠一瞪。
他吓得赶紧捂住嘴,嘘着气继续道:“那小宫女的东西收拾完了,浣衣局也安排妥当了,您放心。”
李恒起身,扬脸朝琴心一挑:“她,以后跟如意。”
李嬷嬷会心一笑,连连颔首。她拉过已经傻眼的琴心,心里就像吹过一阵山风般通透舒爽。
迎儿那个惹事的蹄子,看来再也不会出现在萃芳斋了。
天色刚开始发暗,琼华宫里已是宝烛通明。
郑贵妃一身轻罗纱裙,倚榻而坐。手中的丝线来回穿梭,依次落在织金的缎面上,渐渐显出一个葫芦的形状。
再过几日,就是宝贝儿子宸王的生辰,她要绣一条八宝纹的腰带作为贺礼。
八宝纹寓意极好,道家八仙手里的八个法器,那可是神通广大。斩妖除魔、赐福辟邪、增寿添慧......总之包罗万象,应有尽有。
只是腰带才两指多宽,在那上面绣如此复杂精细的花纹,难度可想而知。捣鼓了半日,郑贵妃的眼睛都酸了,可还不肯歇一歇。
她这个为娘的,愿望很简单,就是希望自己的孩儿能哪哪都好。
所以莫说是八仙八宝,就是八十仙八十宝,她也会一针一线地绣到腰带上。
“娘娘,该梳洗了。”
“不急。”
郑贵妃抬头看了眼窗外,低头继续绣花。
今天是十五,皇上晚一点才会来琼华宫。
郑贵妃入宫即受独宠,诞下皇子后,圣眷更浓。她是小门小户的出身,学不来其他妃子的大度,动辄就要拈酸吃醋,常常哭得梨花带雨,茶饭不进。
皇上心疼爱妃,自然百依百顺。慢慢的,也就再不去别人的宫里了。
只是有一样,每月十五,皇上都要去陆皇后宫里独坐一会。
对此,郑贵妃反倒大度起来。不闻不问,也不细打听,全当自己不知道。
她觉得男人嘛,难免都有段压在心底的陈年旧情。
有时候,男女相处就跟橡皮筋似的。这手上肯定不能松,一松容易跑。可绷得太紧也不行,容易断。
唯有时松时紧,平衡着最为长久。
不过最主要的,那陆皇后坟头的草都快跟自己儿子一边高了。一个死人,还能折腾出天去?
她轻笑着摇了摇头。
这时候顾妈妈来了,刚进屋就扑通一下跪地不起。郑贵妃赶忙放下手里的腰带,起身过去搀扶。
“这是怎么了?”
郑贵妃的语气颇为关切。她娘没的早,多亏顾妈妈无微不至地照顾和陪伴,她和她哥才不至于被那终日沉迷花酒的亲爹饿死。
“娘娘,您可得为自己做回主!”
晚上,月轮当空,微风送爽。李嬷嬷叫人在庭下收拾出一块地方,摆桌铺席,带如意和琴心到外面乘凉。
离中秋还有一个月,月亮就这么圆了。等到正日子,真不知会是怎样的美景。
琴心轻轻摇着手里的蒲扇,为身旁的如意驱赶蚊子。
“你的房间收拾好了,就住原来迎儿的那间。”李嬷嬷一边说,一边剥了枚荔枝塞进如意的嘴里。“被褥都是新换的,一会等郡主睡了,我带你过去。”
琴心点点头,动作极其缓慢,像个七老八十的老者一样。
从下午开始,她就在心里反复怀疑,这只是一场美梦。她好怕自己一个不留意,哪里动静大了,或是不小心打出个喷嚏,眼前的一切就会烟消云散。
“你这孩子啊太瘦了,得多吃点。回头我弄点好的,给你补补。”
李嬷嬷递给琴心一枚荔枝,那半褪的红色壳衣下,露出白玉似的果肉,饱满多汁,荔香四溢。
晚风的清凉,荔枝的清甜,还有小孩子身上的汗味......做梦,是不会有感觉的。琴心很肯定地对自己说。
她低下头,又仔细嗅了嗅玩得正欢的如意:“郡主可该洗澡了。”
如意不喜欢洗澡。琴心和李嬷嬷费了好大的力气,又是拿玩具,又是拿果子,这才把她哄进了浴房。琴心试了试水,温度正好。她把如意身上的小衣褪到一半,不由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李嬷嬷凑过去一看,登时头皮发麻。
如意的身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掐痕。那些发紫的淤青,像一朵朵丑陋的恶花,绽放在稚嫩的白皙皮肤上,教人触目惊心。
“这、这平时都是迎儿一个人......”李嬷嬷的话里带着哭腔,话到一半哽咽得直摇头。
她把如意揽到怀里,轻轻抚着瘦小的后背:“没事了没事了,以后都好了。”
琴心没有说话。
她的心里像着了把大火,从五脏庙烧到六腑道,火势凶猛,燎得呼吸间都喷着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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