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琴心躺在床上整整踌躇了一夜。
这张原本属于迎儿的雕花木床十分宽敞。琴心粗略地比划了一下,发现就算躺下三个自己,也尚有翻身的余地。
床架上挂的纱帐,是她从未见过的材质,软透轻薄,蚊虫不纳,只引月色。
寒宫一斛珍珠洒,那柔白的清辉悄无声息地落到琴心身上,照得一双手好似透明。
可越是这样的清洁纯粹,却越让琴心觉得难受。
她想着如意,想着那刺目的淤青,一颗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给狠狠揪住,疼得呼吸都受阻。
李嬷嬷最懂人情世故。虽然恨不得一把刀攮死迎儿,可冷静下来细细思量,她还是决定把事情不声不响地咽到肚子里。
不为别的,只为迎儿的姑母还在宫里。以其姑母与郑贵妃的交情,难说哪天又会在别的地方碰见她。
凡事总要留两分余地,才能避得祸端。
她宽慰起琴心:“反正那蹄子已经去了掌刑司,以后再伤不得郡主,何苦为自己添这宗仇家?”
经过一个晚上的时间,琴心终于说服了自己。可早上看见如意,心里不免又犯起嘀咕。
不知为何,如意昨晚也没睡好。李嬷嬷哄到半夜她才勉强阖眼。
可这会天刚一亮堂,她就又跳下床,跑到庭下蹦跶。
“琴姐姐!”
如意哒哒哒地奔过来,那双糯糯的小手抓住了琴心,传来一阵暖意。
所以,究竟要恶毒到什么地步,才能对这样的温软下得去手?
迎儿进了掌刑司不假,可一是一,二是二,怎么能因为她已经领了罚,其他的罪过就一笔勾销了?
琴心不再犹豫,她决定要找人给如意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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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琴心正被人从慈宁宫的偏殿带去正堂。
她的脖子紧缩,试图把脑袋埋到肩里,每一步都要鼓起十足的勇气。这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却觉得走了好久。
等行完礼再一抬头,瞬间震得她差点手脚抽筋。
除了一早见过的太后,太子、郑贵妃、皇上都在。他们看见自己进来,纷纷定睛而视。这种来自超重量极皇家天团的眼神问候,吓得她几近昏厥,
琴心不禁在心里打起曲调高昂的退堂鼓,‘后悔’两个大字不停地在脑海里循环转圈。
可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她忍着眼角的泪水,悄悄对自己许下承诺:若是能活着回去,一定要去尝尝紫苏焖鸭的滋味。
“把你今早与哀家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再说一遍。”
听见高太后发话,琴心深吸下一口气,强压住心底的惶恐:“奴婢琴心,要告原萃芳斋女官顾迎儿,凌虐如意郡主。”
慈宁宫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哀家找太医看过了,如意身上的淤青有新有旧,皆是外力所伤......”
郑贵妃心头一惊,飞眼朝一旁的顾妈妈看去。却见对方也是满面的诧异,看样子并不知情。
“郑贵妃,”高太后低声一唤,阴沉的脸上不见半点光亮。
“昨日若非恒儿出手,调走那千刀万剐的贱人,如意还不知要遭罪到几时,以至于哪日受虐至死也未可知!”
顾妈妈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磕头不止:“太后息怒!奴才斗胆为我那不成器的侄.....”
哪知话未说完,就被高太后冷眸里的寒气给生生憋了回去:“贵妃宫里好规矩,一个乳母也敢如此造次,难怪同根的侄女会这样无法无天。”
心下慌乱的郑贵妃抬起眼,不抱希望地瞟了眼皇上。
果然,皇上正垂眉低眼地玩着手里的一串玉珠,那窝耸的后背连带着胸口的龙纹都显得萎缩。
她其实也明白,事关如意郡主,皇上不会轻易松口。可看到自己终日依靠的男人这副模样,心里还是不免沉下几分。
关键时刻,还是得靠自己!
迎儿是顾妈妈的亲侄女,与自己自是一脉。眼下是骑虎之势,此事无论虚实,她郑贵妃都不能轻易认下。总要周旋几番,看看再说。
飞快的一番思索过后,郑贵妃起了身,柔柔地朝高太后行了个礼。
“此事非同小可,臣妾以为,还是要问个仔细才好。况且这个叫琴心的,可不正是昨日太子替下迎儿的宫人?今日此人又跑来状告凌虐。事情一件挨一件的,像商量好似的,难免令人生疑。”
这话跪在地上的琴心听懂了,两道浅浅的绒眉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高太后轻蔑一笑:“皇帝你听听,你宠的贵妃,现在怀疑哀家和太子与这小宫女联手,要诬陷她乳母的亲侄女呢。”
被点名的皇上抬起头,勉强笑了一下以作回应。然后又低下头,继续专心地盘手里的玉珠串。
郑贵妃只觉额头冒汗:“臣妾不敢!臣妾只是觉得,郡主年幼且又有那先天的不足,走路不稳,平时磕碰到也是有的。那身上的淤青,不一定就是人为......”
高太后的脸更沉了:“你是在说如意傻,还是在说哀家傻?”
郑贵妃花容失色,连连摇头:“臣妾不敢,臣妾不敢!”
疯了心了,这老妖婆真是杀疯了心了!
眼见郑贵妃落了下风,一直沉默的皇上抬起了头。
“母后不必生气,贵妃只是关心如意。正所谓关心则乱,她为人又一向温厚,所以说出来的话不中听。朕记得如意身边,不是还有个年长的嬷嬷吗?不如把她叫过来,一问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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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李嬷嬷就到了。她一进来,瞧见众人的脸色就明白事态不好,不禁暗自为琴心担忧。
可担忧归担忧,她不能睁着眼说瞎话。
“奴婢确实没有见过迎儿向郡主施虐。”
就像服了一剂回魂的灵丹,郑贵妃马上觉得自己又行了。
“若说迎儿对郡主不好,臣妾心下总是不信的。从前郡主夜夜啼哭不止,久不能安眠,后来还是迎儿想办法哄好的。也正是她这片忠厚真心,臣妾才将其派去萃芳斋做女官。”
皇上也点了点头:“母后,这事您是知道的。”
见有人帮腔,郑贵妃愈发畅意:“所以昨日一事,极有可能是有人设计陷害迎儿。太子年轻,辨不得这些腌臜手段,中计也属正常。不如把这个叫琴心的抓起来,送到掌刑司好好审一审。”
琴心懵了。她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是来告状,怎么现在反倒要被抓到掌刑司去了?
被倒打一耙的怒火和对死亡的恐惧在心里剧烈纠缠,她张开嘴想要为自己辩白,却发现喉咙抖得厉害,竟难发出半点声音。
高太后听着对面这俩货的一唱一和,混淆视听,心底的怒火猛然蹿出两尺多高,都快从眼框里喷射出来。
她刚准备抬手掀桌子,一直静坐在角落里的闷葫芦,却突然开口说话:“迎儿确实不错。”
琴心听见这话,顿时两眼发昏,她觉得自己的半截身子已经入了土。
昨天那个听迎儿疯狂求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狠人是谁来着,怎么现在说变就变了!
皇上愣了下神,他差点忘了这屋里还有个儿子。
怪了,他这个儿子什么时候会说话了?
更让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儿子不光会说话了,还侃侃而谈,从容淡定的为迎儿说了许多好话。
有那么一瞬间,皇上甚至想去扯一扯李恒的脸皮:他怀疑眼前的太子不是他儿子,是那个叫阚德桂的太监假扮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皇上心里慌慌的,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再一看郑贵妃,同样也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
果然,说着说着,李恒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打开外面裹的手帕,一块看着微微发硬的白色糕点,就如同芙蓉出水一般呈现在众人眼前。
琴心悄悄抬头一瞧,不禁咋舌:这不是萃芳斋的米糕吗?
李恒淡淡一笑,悠然道:“懂得用酒酵头做米糕,如此聪慧之人,难得。”
把糯米磨成细粉,和下酒浆,烘干后再下酒浆,如此反复几次,最后得出的米粉便称作酒酵头。
这东西,平常吃酒的人不觉得有什么。可滴酒不沾的人,经不住半块下肚便要微醺。若是像如意这样的小孩子,又经得住几块?
李恒幼年时,曾见过皇上醉酒后与陆皇后争执的丑态,自此对酒气甚感厌烦,所以这糕里奥秘,他一闻便知。
琴心恍然大悟。她是从没尝过酒的,那日一鼓作气吃下半盘子的米糕,能不晕在荷花池畔吗?
亏她还傻乎乎地以为自己是中了暑气!
高太后只觉血脉倒流,气得是头昏脑涨。她勉强地抬手扶额:“好啊,好一个欺主罔上,凌虐皇嗣的忠厚奴才!贵妃既掌后宫事,便由你定夺吧。”
欺主罔上,凌虐皇嗣,随便哪一条都是死罪。久跪在地的顾妈妈心急如焚,连连喊冤:“这米糕哪里都有,怎能证明是迎儿所做!”
方才一声不吭的李嬷嬷接了话:“启禀皇上,昨日萃芳斋收拾迎儿的卧房,倒是......倒是找出一小袋子米粉似的东西,现下还在库房里扔着......”
她看了看皇上的脸色,没再说下去,因为已经没这个必要了。
李恒冷冷哼笑:“父皇忘了,这米糕御书房里也有。那送糕的美人身影匆匆,只得惊鸿一瞥。所以您当时还感慨,‘彩蝶粉衣,韶华正好’。”
郑贵妃的脸绷不住地往下掉,沉得如坠巨石。
李恒仍不紧不慢地继续道:“也是碰巧,昨日儿臣到萃芳斋,才知道这衣服的主人竟是迎儿。”
顾妈妈一眨眼,直接晕过去了。
宸王这两天可高兴极了。
昨天是十五,学堂休假。他叫上几个小太监,一同溜出宫去玩。今天是十六,学堂不休假。母妃让皇祖母叫走了,顾妈妈也不在,所以没人管他。
那授课的师傅老眼昏花,根本不足为患。
他毫不犹疑地叫上昨天的那几个小太监,又一同溜出宫去玩。
等玩到尽兴,天色开始发黑。宸王怕被母妃发现,少不得一顿责骂,赶紧叫小太监雇了辆马车,奔命似的往回赶。
等从熟悉的偏门溜进来,天已经彻底沉了。
宸王心里发慌,急急通过一屏假山,却听见某个山洞的深处,传来一阵古怪的窸窣。他皱眉停下,只见不远处的一个山洞,荧荧火光,时明时黯,隐约还可闻得几声极低的悲鸣。
宫里是不许烧纸祭拜的。
宸王还在想是哪个奴才不要命,进去一看竟是顾妈妈。他觉得赚了,心里一下踏实了。等下母妃若是责问,他就说和顾妈妈在一起。反正顾妈妈最疼人,一定会帮他遮掩。
心不慌了,人就开始有空闲好奇:“你在给谁烧纸?”
“宸王还记得迎儿吗?”
宸王点点头。他当然记得迎儿,娇艳明媚,像一朵开得最盛的海棠花。
凉风吹过,伴着顾妈妈幽怨的低语,登时让宸王头皮发麻。
“她死了,被太子害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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