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陈姨从来不让子念靠近荷花池，唯恐她落水。原来对小孩子来说足以灭顶的水深，现在也不过到她的胸前。子念好不容易站稳，看到小毅被他爸手脚并用按在池边。该！谈子念心里憋着一团火。
那个中年人连连的抱歉，子念都不理，手脚并用往岸上爬。快走吧，她心想。你们家三世同堂，两世都跟我有仇。以后可别再来了。
脚下淤泥踩不稳，使不上劲，岸边明明站着一个人，却抱着双臂，退开两步，毫无帮忙的意思。没关系，她落水的时候就知道了，施星野是不会帮她的。她继续努力爬上来，却有交谈声由远及近，一抬眼——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施云易带着两名投资代表正来。救命，他们不是该在蓉华楼参观吗，好端端到荷花池干什么。
云易看到这一幕也是一惊，先把子念拉起来，见她全身上下都湿透了，诊袍粘着淤泥，湿湿的黏在身上，非常狼狈。
“怎么回事，念念？”云易小声问。
“是我推的——唔……”小毅很自豪地想接话，被他爸捂住嘴。
谈子念看了看那祖孙三代，还有满脸惊诧的投资人、一脸关切的施云易，试图忽略远景里伸长脖子疑似是在看热闹的施星野。
她还能怎么说呢。难道说医患关系紧张，自己被推到荷花池里了吗？她顾全大局，只有咬碎牙肚子里咽：“是我自己不小心掉进去的。”
啊，好丢人啊。成年之后就没有这么丢过人了。
“这位是？”川沙的王经理问。
云易犹豫要不要在这种情况下把她介绍给投资人。子念一脸惊恐，一个劲儿摇头。
没想到王经理自己就认出来了：“这位就是蓉华堂第十一代继承人，谈子念小姐吗？”
靠。
谈子念和施云易快速交换眼神。她咬牙，挤出商务笑容。
人家不都说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只要我沉着冷静，不会太丢人的。谈子念站起来，努力露出八颗牙齿微笑，以表示刚刚这小小的意外并没有使得她丢掉作为未来堂主该有的自信和优雅。
她甚至风度翩翩，主动伸手。
一片粉嘟嘟的小洒锦花瓣从她头顶“啪叽”掉到地上。
*
是谁以大局为重？是我。
是谁忍辱负重？也是我。
谁在搓泥？是我。
谁头发里卡了枯枝解不开？还是我。
我什么都没做错。这甚至都不是老娘的门诊病人。
谈子念忿忿的想，如果非要说她有什么错，就是律下不严。她对阮会娴的方式不太对。每次出什么问题她都挡在会娴前面，久而久之，有个重大的分歧一直被回避了下来：阮会娴似乎不相信中医，也不那么相信她。
如果阮会娴愿意积极处理矛盾，今天的事情本来不需要闹到这一步的。
谈子念觉得有必要说一些重话了。
谈子念洗完澡，换了干净的衣服，空着肚子就把阮会娴叫到自己的诊室。
门是开的，会娴还是敲了门，等子念应声才进来。一看就是教养很好的女孩子。
“子念姐，你找我吗？”
谈子念逆光坐在黄花梨木的书桌前，这情形让会娴觉得有些严肃。她的这位小师傅跟她同龄，平时一向非常温和，对她也再宽容不过。今日却好像有些不同。
阮会娴撇了撇嘴。放血本来就是伪科学，她连演都不想演。会娴心里做好准备，就算谈子念骂她她也是这个态度。
“会娴，你能告诉我什么叫做安慰剂效应吗？”等会娴坐好，子念才问。
阮会娴愣了两秒才回答：“你是说，Placebo Effect吗？”
“对。”
“安慰剂效应是说患者在接受没有实际药理作用治疗，有时候会因为信念的改善，感觉到症状好转。这种效应说明，患者的心理因素在疾病的治疗和康复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谈子念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你觉得医生应该利用安慰剂效应给病人以安慰吗？”
会娴略微思索一下：“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呢，子念姐。我觉得可以啊……为什么不呢。”
谈子念认同的点头“是啊。”停顿两秒，“为什么你刚刚不用呢？”
阮会娴瞬间明白过来，子念是在问为什么不愿意带那个中年人进治疗室装一装样子。她愣了一下才回答：“我不觉得……这和安慰剂效应有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谈子念追问。
阮会娴张了张嘴，没有回答出来。
谈子念轻声说下去：“是不是你从一开始已经觉得放血疗法是骗局了，不想扯上关系，对不对？”
阮会娴的脸瞬间变得通红。
她被谈子念带教了一年多，还是第一次看到谈子念这么犀利的一面。
“你如果相信西医的安慰剂效应，在中医却连尝试都不愿意，那我会觉得不公平。”
谈子念本来还想再多说一些什么，但看到会娴陷入沉默，又怕说得太重，她会难以接受。会娴家里在南方的连锁医院，历练几年后是要回家经营产业的。会娴来蓉华堂本来就是阮爸爸的意思，要让她自己选，大概不会选这里。
谈子念一直觉得中医西医，管用就是良医。她自己思想包容，却也明白他人可能会有的偏见，人之常情而已。
话已至此，子念只能尽量温和：“如果你真的只相信现代西医，那我可以帮你推荐。”
“我……抱歉，子念姐。”会娴垂下头。
“不需要抱歉，会娴。我不是责怪你。”
子念不是怪会娴，也不在乎会娴学的是不是自家功夫。子念只希望将来作为连锁医院的话事人的会娴，尽可能多了解一些医学常识，西医或中医都好。
可是看到阮会娴这么紧张，谈子念知道此时多说无益，于是笑一笑，又恢复那种温吞的样子：“好了，我说完了。”
会娴走后，子念几口吃完三明治，想起来要做的下一件事。
刚才施星野居然真的任她掉进荷花池。明明只需要拉她一把，就能把她和病例一起救下来。不只是出洋相，万一影响了投资，不仅仅是她的事，云易这么久的努力也都要白费了。这段时间施星野没有再找上门，亏谈子念还以为他是个可以讲道理的人。亏她即使知道了施星野当初只是玩一玩的心态，也都还不想把事情做的太绝。
可现在，她突然就拿定主意了。
*
施星野站在荷花池边，突然明白什么叫天道好轮回，虽然隔了整整十五年。
那件事他明明没有努力记住，但不知为什么，现在想起来记忆依然很清晰。
那天放学后，子念站在荷花池边对他招手。自从他也搬进蓉华堂的这一个多月，子念从没有那么好声好气地招呼过他。
一笑起来她浅浅眼睑弯成了月牙，搭配上两个甜甜的梨涡，看上去人畜无害。施星野一时间就忘记了她之前欺负哥哥的样子有多么的可恶，也忘记他们前几天刚刚吵了一架。
“干嘛？”施星野问。
“你过来，我给你看一个好玩的。”谈子念笑眯眯地讲。
她当时已经换下了校服，穿的是平时在荣华堂里穿的一件改良汉服，头上却又卡着一块粉色的派大星的发卡，搭配一张又小又圆的脸孔，看起来精致中又有那么点滑稽。
她就站在铺天莲叶的荷花池边，就好像那儿真的有什么很好玩的东西似的。
施星野犹豫了一下走过去，看到谈子念专门取下来那粒她最喜欢的派大星发卡，弯下腰，小心地放在一边的太湖石上。
他突然就觉得不妙。
突然想起陈姨的嘱咐：“子念，你离荷花池远一点。”“云易、星野，你们两个也是，荷花池危险，不许靠近。”
“你别站得离池子那么近。”施星野提醒她。回头看到哥哥好像也正朝偏院走过来，施星野又放心些，救兵来了。
他又一回头，看见谈子念冲着他笑。那笑容天真可爱极了。
接着，她扭头跳进了荷花池。
当大人们终于把谈子念捞起来的时候，施星野就站在不远，看着她被浴巾罩住，陈姨板着脸斥责她几句，又心疼得抱住发抖的她。
然后看见谈子念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
施星野听不到她再说什么，却能看到大人们的哗然，而谈子念那种藏不住的得意。哥哥站得很远，沉默地看了自己很久，像是在做什么割舍。最终，哥哥点了点头。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下来。施星野抬头看了看天空，在盛夏的西北，这个点天还是亮的。
此时蓉城的天空灰蒙蒙的，星光不显。那一刻施星野终于无比清楚的意识到自己身处异乡，而蓉华堂的确不是自己的家。
然后他就被送回房收拾行李。大人们新买给他的文具，许多还来不及拆封，他都留下来。他只是在大人没注意的时候，捡起来那只被遗忘的派大星的发卡。
车开到了偏院。施星野被送上车，感觉到一道心虚的目光——原来谈子念扒在后窗上偷看。她的表情那么惶恐，就好像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一样。她只是为了出出气而已。感觉到施星野的目光，她吓得马上缩回脑袋。
十五年前，谈子念自己跳进荷花池，诬陷给他。
这一次是真的被熊孩子推下水，却只能股顾全大局，说是自己滑倒。
这么多年，她变了很多。
第一次见面时，他故意站起来，然后看见一个顶着青杏一样饱满小圆脸的姑娘费力哄着喝醉酒的同伴，脸上堆着讨好的笑，一看就是脾气很好的姑娘。他当时完全没有认出。
现在，那张好姑娘的面孔和记忆里骄横的少女终于合二为一。想起来那天晚上她就为了哄同伴，说谎都不打草稿。原来她只是把嚣张收敛下来了，藏在第二张面孔，偶尔才拿出来。然后又想起她刚才狼狈又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像是感冒很久的人终于呼出来经久的一场浊气，像是因果终于轮回，却也并不是那么惊心动魄、那么要紧的一件事。施星野看了看手上被水花打湿的病例，带着突如其来的好心情，走到葡萄藤下的晾衣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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