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星野背对着她，站在那一片碧绿的葡萄藤下。
一件简单的纯棉T恤也被穿得极具进攻性，背阔肌随着他伸手的动作起伏，看得人莫名心惊肉跳。谈子念不自觉噤声。
施星野低着头，一页一页，正将湿润的病例仔细地分开。湿得软绵绵的页面被轻柔对待，一页都没有破损。一滴汗从额边滋生，融进墨黑鬓发。谈子念这才发现他原来连T恤后背都一片湿润。
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想到了在雨中的低语：“抱歉，我很爱出汗。”甚至带一丝腼腆。
他的确很爱出汗。
这样轻柔的对待病例的他，又有一点像她在法兰克福见过的样子了。谈子念没有任由自己陷入回忆，只是在这一瞬间心念微明。
施星野，是不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人的人呢？
被整齐晾晒的病例已经被风吹成一面面白色的小帆，迎着夏日午后的阳光，好似舰队正巡游在波光粼粼的河中。施星野转身，看见谈子念一动不动盯着自己。
“你流汗了，要不要擦一下。”她把纸巾递过去。
施星野没有接，用手背揩了揩额头。记忆里她的主动示好可没安好心，施星野不想轻易被软化。他们还有正事没解决。
“我答应你退婚。”
施星野动作停顿，没想到谈子念能答应得这么干脆。
“只是蓉华堂现在正在接洽重要的融资，就是川沙资本，喏，你刚才也看到了他们来考察的人。”谈子念听起来诚意十足，“投资者们信任我的医术，也信任你哥哥的管理能力，更相信我们一起能好好配合，把蓉华堂经营好。这是他们投资的前提。”
“在现在这个关键的时间点宣布接触婚约的话，这笔融资多半要泡汤的。”
谈子念口气更低一些：
“我知道你逼我退婚是为了云易，所以我不怪你。我和云易一起长大，也不想他受伤害。所以我需要一些时间，想一个周全的办法来接触婚约。”
施星野抬头，仔仔细细逡巡。子念浅浅的双眼皮下，一对浅栗色的瞳仁迎着阳光，剔透得像是一对琥珀，毫无说谎的迹象。
“所以你想怎么样？”施星野问。
谈子念眼皮一垂，眉头耷拉，看上去就有了一点无可奈何的可怜样。
“等蓉华堂拿到这笔融资之后，我再退婚，你看行不行呢？”她问。
很长一段时间，施星野没有吭声。谈子念快要顶不住，掀起眼皮一看，只见到他墨黑的目光翻涌，像深海一样，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
“我有个条件。”施星野终于说。
什么条件？他是不是看出来了什么？
然后听到他说：“退婚之前，你必须和我哥保持距离。”
谈子念没想到这么简单，干脆地点头：“行。”她伸手，“那打个钩？”
施星野看着那稍一用力就能折断似的瘦削小指，没伸手，转身就走了。
没有注意到子念眼里一闪而过的狡黠。
*
暂时解决一桩心病，谈子念集中注意力在分级标准上。
接连三天午休，她和刘韵、小吴挤在藏书阁里。藏书阁没有空调，一楼仅有一扇小窗户通风，中午正当西晒，热得要命。不是所有努力都有好结果，三天之后，谈子念和刘韵把笔记本一推。
她们好像一直有种莫名其妙的默契，同时互看一眼说出结论：“分级诊疗行不通啊。”
红斑狼疮涉及多个系统和器官，不同患者的病情病程差异巨大，这导致根本就难以制定一个通用的分级标准。
研究走入一个死胡同。
此时又是晌午，窗户洞开，谈子念还是觉得闷得慌。她走到藏书阁外头透气。不远处一个小小的人影，是施星野仍然在继续训练，和一个小时之前相比似乎连动作都没有变慢一点
今天气温又创新高了。这个人一直在太阳底下蹦跶，怎么就一点没有中暑的迹象呢？还是说汗腺发达的人排热能力也强？明明只是觉得太阳刺眼，眼一闭，头就一沉。再睁眼的时候发觉自己胳膊被举到九十度，施星野拧着一双浓眉看她。
光线太强，谈子念腿绵绵软，站不住。施星野拿她就像拎着一件垃圾，走到藏书阁的要叫人，子念脑袋还是清楚的，发觉他正往屋里看，一把给他从窗前推开了：“别偷看啊！”
力气蛮大。施星野看她一眼，马上撒了手。
刘韵走出来正好扶住子念，她才没栽倒。施星野已经走回阳光下了。
刘韵安慰她：“想不通了就缓一缓，我也回去再想想。你悠着点，别出师未捷先把自己搞蔫儿了。”
每次遇到这种棘手的情况，刘韵就会突然变得十分靠得住。谈子念点点头，心里有点感动，却发觉刘韵一直朝一个方向看。
施星野居然脱了T恤，赤膊继续训练。
子念看到刘韵两眼发直，伸手晃了晃：“就算是极品，也不用一直这么盯着看吧。”她有点生气，施星野刚刚松手太粗暴了。
刘韵却说：“你就不觉得他动作有点别扭？”
谈子念愣了。经这么一提醒，她才发现但凡需要右腿单脚落地的动作，施星野就做得不顺。
“这么久你都没发现？都在看什么了。”
谈子念收回不自觉又落到施星野腹肌上的目光，瞪了刘韵一眼没说话。又看了几眼，子念确定了：“他右边膝盖不能承力。”
“对。你说这人怎么还能这么库库猛练，是没感觉啊，还是忍着痛啊？”
“也可能麻药打脑子上了。”谈子念耸耸肩。
就算看出来了，她也不准备多管闲事。她掉进荷花池的时候，施星野不也是袖手旁观吗？
子念和刘韵约好了各自想想，下周再碰头。子念不愿意放弃，可是如果不能建立分级的标准的话，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能改善红斑狼疮的预后呢？就这么早也想晚也想，却一直没有突破。眼见过了周一，又过了一周，还是想不出所以然。
子念连在饭桌上也想得入神，直到听见母亲在问话。
“云易，你是不是又瘦了？”母亲仔细打量过施云易，“听说你又见了几组投资人。辛苦你了。”
施云易习惯先放下筷子才回话，礼仪无可挑剔：“只是一起吃饭聊天而已，没什么辛苦的。可能是天气太热，所以最近没什么胃口，让您担心了。”
谈子念侧头，发觉这些天没注意，云易的侧影果然更单薄了，但是坐姿依旧挺拔，就像是一棵云松，全靠一些精神头吊着。她早习惯每次遇到什么需要全神贯注的事，就把一切管理的事都丢给云易，自己沉心研究，这会儿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用公筷拈起来开胃的话梅小排。正要放进云易的碗里，突然发觉一道黑彤彤的瞳光沉沉看着自己。浓眉一挑，眼里似有警告，似乎在问你要干嘛？
脑袋里如有魔音贯耳——“退婚之前，你必须和我哥保持距离。”
谈子念顿了一下，把小排夹回自己碗里。大口刨饭。
“川沙资本那边，还是没约什么事后再过来吗？都两周了。”母亲又问。
谈子念突然想起来自己当时和王经理握完手的情景。当时人家手都湿了，下意识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扭头又看到谈子念还没走，又不好意思当面擦，哈——子念从鼻子里憋出一嗤。被母亲瞪一眼，表情赶紧严肃下来。
就听见姨妈谈明霭说：“我怎么听说……”看郑文文她们一样，话又咽下去了。施云易感觉接下来的话题恐怕不适合当着大家说，于是掏出车钥匙：“云南的投资人给我们带了鲜花饼，文文，你来负责给大家分一分。”抵给小弟，“阿野，东西在我车上，你帮文文搬一下。”
等饭厅里只剩下四个人，姨妈才继续：“我怎么听说，川沙资本也在和康乐堂接触。”
谈子念看到母亲的脸色一僵。难道真的她给蓉华堂抹黑了？王经理真的是因为对她印象不佳才觉得蓉华堂也不靠谱？谈子念心里一沉。所以云易才不得不再找别的投资人，忙得脚不沾地。
等等，要不是施星野袖手旁观，她也不用掉进荷花池。所以这件事说起来还要怪施星野。
施云易沉着的解释：“明霭姨，这个消息我也听到了。川沙资本规模这么大，在投资前多考查一些同业，也是常规操作。说不定到时候他们会决定蓉华堂和康乐堂各投一半——”
一半一半。子念突然福至心灵。
分级诊疗不可行，但中西医联合治疗呢？
马上考虑了一下中西医分别的常规治疗手段，除了药理方面，好像并不互斥……亏她怎么这么久了才想到呢？谈子念瞬间兴奋起来。母亲面色不郁，显然是对于和康乐堂平分投资的主意不怎么感冒，但子念已经顾不上。她耐着性子等大家聊完正事，转头就又到了藏书阁，准备通宵备战。
只是怕万一母亲突然过来找她。子念想了想，就看到外头显然是已经分完鲜花饼又回来的施星野。
她走过去。站了一会儿，直到组间休息的时候，施星野好像才看到她，摘下耳机：“什么事？”
谈子念有求于人，于是没话找话，看到一边的鲜花饼：“这个你也可以吃吗？我以为运动员要控制体重。”
“我不用。”施星野简单说，“什么事？”
他好像很不耐烦。
达成协议后，他们还是第一次说话。子念听见他这个态度，指甲在手心掐了一下。眼看他已经又把一边耳机塞回去，子念只好直截了当说：“如果我妈妈过来找我，你能不能不说我在藏书阁呢？”
“为什么？”施星野停下，“你还在研究红斑狼疮？”
他那天就透过玻璃看到了，也懒得假装没看见。这么久没看到她的同伙过来，还以为已经结束了。
该死，就知道他看到了。谈子念想。
“为什么要瞒着她？”
“不只是我妈妈，还有别人，都别说。”子念说。
“为什么要瞒着？”施星野早就想问。
谈子念没告诉他，但是每天中午带刘韵和小吴过来的时候偷偷摸摸，施星野早就发现她是在避着别人。
这话问得子念一愣。
为什么要瞒着？
大概是怕会不顺利，就像现在。本来母亲就不鼓励革新传统。如果顶着压力干了又发现行不通，那多丢人。要挑战规则的事，要是做成也就罢了，不成的话，啪啪打脸可疼了。
“研究不是好事吗？为什么要瞒着？”施星野又问。
这么简单的人情世故，他怎么还问个没完。谈子念扭头，看到此时施星野的脸正完全浸泡在夕阳下，甚至能看到他浓密的眉头一簇簇新黑。
脸上毫无阴影，少年真挚，一点也明白不了想要做一件好事，究竟为什么要遮遮掩掩。
谈子念想起来搜到过的施星野的新闻。毕竟是出道三年就打到全球前五的天赋型选手。有的人自己的成功来得比别人容易，就以为别人也都一样。
施星野这样的人，大概从来不担心风险和反噬。那些负面影响打在他的心脏上，也只会像橡皮子弹一样再被弹到地下。所以他不会懂别人成事有多难，一着不慎的关系有多大，需要冒着顾忌权衡有多麻烦。比如治疗方案，比如落定川沙的投资。倒也说不上自私，只是太自我了。
谈子念觉得很难解释。但是施星野仍然看着她，显然需要一个答案，她只好含糊地说：“有时候正确的事情也需要用曲折的手段。特别在开始的时候，力量还很薄弱的时候。”
说完才发觉自己的话，和云易对自己说过的很像。
我还是希望有不那么曲折的方法，施星野想。他沉默的看了一她一会儿然后说：“行。”
谈子念松了一口气。她很自然就觉得施星野既然答应了，就会言出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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