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嫂身子渐渐好转，却总在夜里被噩梦惊醒，梦里仍是那个穿着蓝布衫的女人，站在床边，伸出湿漉漉的手，要摸她的肚子。而赵家老三的疯病，愈发严重了——他挣脱了绳索，整日守在乱葬岗的坟前，抱着那块被挪开的墓碑，嘴里反复喊着“三娘，我错了”，饿了就挖地里的生红薯吃，渴了就喝坟前积的雨水，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窝深陷，像个活鬼。
小河村的日子刚要恢复平静，新嫁来的媳妇春杏，却发现了不对劲。春杏嫁过来不到三个月，肚子里已经怀了一个多月的身孕，性子本就胆小，自打李二嫂出事后，更是整日闭门不出。可近来，她总在夜里听到村口传来“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撒米，又像是荒草被风吹动。
这天夜里，春杏又被那声响吵醒。她悄悄披了件衣服，踮着脚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月色朦胧，村口的十字路口，竟飘着一点微弱的光——那光极淡，像是萤火虫，却又带着一股诡异的橘红色，歪歪扭扭地晃着，和老人们描述的引魂灯光苗，一模一样！
春杏吓得浑身一僵，捂住嘴才没叫出声。她看到那点光，正朝着自己家的方向，缓缓移动。更让她头皮发麻的是，光的旁边，似乎有个模糊的影子，身形纤细，穿着长长的布衫，像是个女人。
“是她……是赵家媳妇……”春杏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浑身冰凉。她不敢再看，却又控制不住地好奇——那陶土罐不是被压在大石头下吗？怎么还会有光？
接连几天，每到深夜，那点光都会准时出现在十字路口，朝着村里有孕妇的人家晃。村里除了春杏，还有西头的张寡妇，也怀了孕，只是月份尚浅，没敢声张。春杏心里又怕又急，她想告诉村里人，可又怕被当成疯子；想去找陈先生，可陈先生自打上次埋了灯，就离开了小河村，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思来想去，春杏决定自己去看看。她记得陈先生说过，那陶土罐埋在十字路口的老槐树下，压着块大石头。她想确认，那石头是不是还在，罐口是不是被人撬开了。
这天夜里，春杏揣了把剪刀防身，趁着家人都睡熟了，悄悄溜出了门。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路上没有一丝灯火，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哗哗”声，听得人心头发慌。她一路小跑，快到十字路口时，远远就看到那点微弱的光，正飘在老槐树下。
春杏放慢脚步，屏住呼吸，一点点挪过去。离得近了，她才看清，那点光，果然是从陶土罐里透出来的——压在罐上的大石头，被人挪开了一半，罐口的黄符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根细细的棉线，从罐口伸出来，像极了引魂灯的灯芯，那点光，就是从棉线顶端燃起来的。
而棉线的另一端，竟缠在一只冰冷的手上——那是一只女人的手，皮肤苍白，指甲泛着青黑，正从罐口伸出来，轻轻拨弄着棉线，让火苗朝着村里的方向歪斜。
春杏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要跑，脚下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扑通”一声摔在地上。这一声响，惊动了那只手的主人。
罐口的手缩了回去，一个穿着蓝布衫的女人，缓缓从陶土罐后走了出来。她的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看不清容貌，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泛着幽绿的光，死死地盯着春杏。她的肚子高高隆起，像是还怀着孩子，衣衫下摆湿漉漉的，正一滴一滴往下滴水，落在地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你……你是赵家媳妇？”春杏浑身发抖，手里的剪刀都快握不住了。
女人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朝着春杏走来，脚步轻飘飘的，像没有重量。她身上的寒气越来越重，春杏只觉得浑身发冷，像是掉进了冰窖里。
就在女人快要走到春杏面前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疯疯癫癫的喊声：“三娘！别害人！三娘！回来！”
是赵家老三！
春杏抬头一看，只见赵家老三疯疯癫癫地从乱葬岗的方向跑来，身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手里还抱着一块破碎的墓碑。他看到蓝布衫女人，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扑过去就想抓住她，却一次次穿过她的身体，抓了个空。
“三娘，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赵家老三跪在地上，抱着头嚎啕大哭，“当年你难产，我不是故意赌钱不回来的！是刘二麻子！是他骗我，说你没事，说等我赢了钱，就给你请最好的大夫！我没想到……我真没想到你会走得那么快……”
这话像一道惊雷，炸在春杏耳边。她一直以为，赵家老三是因为薄情，才让媳妇含恨而终，却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样的隐情。
蓝布衫女人停下了脚步，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她缓缓转过身，看向赵家老三，幽绿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不再是纯粹的怨恨。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你恨我，恨我没能保住你和孩子……”赵家老三哭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银锁，那是他当年给未出世的孩子准备的，“三娘，你看看，这是我给娃买的，我一直带在身上。你就原谅我吧，好不好？你安心去投胎，我会给你和娃烧一辈子的纸，给你们立最好的碑……”
蓝布衫女人盯着那把银锁，沉默了许久。突然，她发出一阵凄厉的哭声，像是积压了许久的怨气，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哭声越来越大，震得周围的树叶都在发抖，春杏只觉得耳膜剧痛，快要撑不住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苍老的喝问：“孽障！还不回头！”
是陈先生！
春杏抬头一看，只见陈先生提着一盏灯笼，快步走来，身后还跟着李老实和村里的几个壮汉。原来，李老实一直担心春杏，怕她出事，就悄悄跟在她身后，看到她被蓝布衫女人缠住，赶紧去附近的道观，把陈先生请了回来。
陈先生走到近前，从布包里掏出一张黄符，口中念念有词，猛地将符纸掷向蓝布衫女人。黄符在空中燃起一团火焰，落在女人身上，女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身体渐渐变得透明。
“赵家媳妇，你的怨气，一半是恨赵家老三薄情，一半是恨自己命苦，没能保住孩子。”陈先生叹了口气，“可如今，赵家老三已经知道错了，他的愧疚，比任何刑罚都更折磨他。你执念不散，不仅害了别人，也困住了自己，永远无法轮回，值得吗？”
蓝布衫女人的身体越来越淡，她看了一眼赵家老三，又看了一眼春杏的肚子，眼神里的怨恨，渐渐被释然取代。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盏从陶土罐里透出的光，轻轻摇了摇头，身体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夜色里。
随着女人的消失，陶土罐里的光也“噗”地一下灭了，那根细细的棉线，瞬间化为灰烬。
陈先生让人把大石头重新压在陶土罐上，又在罐口贴了两张黄符，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次，她是真的走了。执念已消，怨气已散，往后，这盏引魂灯，再也不会亮了。”
赵家老三跪在地上，抱着那把银锁，哭了很久很久。自那以后，他的疯病竟渐渐好了起来，只是变得沉默寡言，每日都会去乱葬岗的坟前，给媳妇和孩子烧纸，清理坟上的荒草。他再也没赌过钱，而是安安分分地种地，守着那座坟，像是在弥补当年的过错。
春杏也平安地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孩子哭声洪亮，眉眼间带着一股韧劲。李二嫂也渐渐走出了阴影，偶尔会去看望春杏的孩子，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小河村的日子，终于恢复了平静。那盏引魂灯的故事，却一直流传了下来。有人说，那灯影勾走的，是人的执念；也有人说，那灯影照亮的，是人的愧疚。
只是，每当有人家办白事，涉及难产的妇人，村里的老人还是会叮嘱一句：“记得在棺前点一盏引魂灯，火苗歪了，就多撒几天米，多喊几声魂。人心的执念，有时候比邪祟更可怕，得慢慢劝，慢慢送。”
而十字路口的老槐树下，那块压着陶土罐的大石头，再也没人敢挪动。偶尔有孩子在附近玩耍，老人都会赶紧把他们叫回来，指着石头，严肃地说：“别靠近，那里埋着一盏灯，一盏能勾走人心的灯。”
风穿过老槐树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轻轻撒米，又像是有人在低声啜泣。只是这一次，那声音里，没有了怨恨，只有一丝淡淡的、释然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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