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接到堂叔电话时，正在图书馆赶论文。听筒里传来的乡音带着明显的不安，堂叔说老宅最近总闹怪声，夜里尤其清晰，让她这个家里唯一的大学生回去看看——在乡下，读过书的人被默认带着几分“正气”，能镇住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她本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只当是老房子年久失修，木构件热胀冷缩或是鼠患作祟。可挂了电话，心底对那座木结构老宅的惦念，像被风吹醒的种子，悄然冒了芽。那是她童年生长的地方，青瓦木梁间藏着她的嬉笑哭闹，怎么也割舍不下。终究，她还是向导师请了假，踏上了归程。
长途汽车颠簸着驶入山村，老宅在一片熟悉的田埂尽头渐渐清晰，却比记忆中更显颓败。青瓦上爬满了斑驳的苔藓，几处瓦片松动脱落，露出底下发黑的椽子；木质的板壁被岁月和烟火熏成了深褐色，纹理间嵌满尘土，散发出枯木与陈腐混合的气味，呛得人鼻尖发紧。唯有大门上方那面蒙尘的八卦镜，依旧顽固地悬着，镜面模糊，边缘的纹路被风雨侵蚀得只剩浅痕，像一只疲惫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来人。
堂叔早已在门口等候，手里攥着烟袋，见到她，黝黑的脸上挤出几分笑意，随即又被不安取代。他搓着手，引她进屋，脚步都有些放轻：“晚晚，主要是……你以前住的那间房。”
他指的是二楼西头的房间，她童年时的卧室。
“半夜总有声音，”堂叔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什么听见，“像是有谁在里头……踱步，轻轻地走，从墙这边，到墙那边，来来回回，没完没了。”
林晚笑了笑，试图缓解他的紧张：“叔，老房子都这样，木头热胀冷缩会发出声响，或者是老鼠在地板下跑，别多想。”
堂叔却固执地摇头，眼神里藏着乡民特有的执拗与敬畏：“不是老鼠，那步子……太像人了，稳稳当当的，一步是一步，没有半点慌乱。”
为了打消堂叔的疑虑，也为了给自己一个心安，林晚决定当天仔细检查那间房。推开二楼西头的房门，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明明窗外阳光灿烂，透过雕花木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可房间里却像浸在凉水里，驱散不去的寒意顺着毛孔往里钻。
木板地被岁月磨得发亮，有几处明显的微凹，像是长期被踩踏留下的痕迹，分布得颇为规律，沿着墙根延伸。靠墙的位置，还放着她小时候睡的老式雕花木床，床头刻着简单的缠枝纹，帐幔早已被取下，床板光秃秃的，积着一层薄灰。除此之外，房间里只剩一个老旧的木柜，门轴松动，轻轻一碰就发出“吱呀”的声响。林晚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墙角没有鼠洞，木梁也没有松动，一切似乎都正常，可那股莫名的阴冷，始终萦绕在鼻尖。
“我今晚就睡这儿。”林晚拍了拍堂叔的肩膀，“您放心，肯定是老房子的正常声响，我住一晚，就能安心了。”
堂叔虽仍有顾虑，但见她态度坚决，也只好点头，又反复叮嘱她夜里有事就喊他。
夜，渐渐深沉。山村陷入一种粘稠的寂静，没有城市的霓虹与喧嚣，只有偶尔从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转瞬即逝，更衬得周遭死寂。林晚躺在临时铺设的被褥上，身下的木板偶尔发出轻微的“嘎吱”声，确实是木材自然的呻吟。她闭上眼睛，听着自己平稳的心跳，渐渐放松了神经，睡意悄然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猛地醒了。
不是被声响吵醒，而是一种强烈的、被注视的感觉——冰冷的，粘稠的，像有一双无形的眼睛，透过黑暗，牢牢地黏在她身上。
她瞬间绷紧了身体，大气都不敢出。
然后，她听到了。
“嗒……嗒……”
很轻，很有规律，清晰地传入耳中。
声音就来自房间内部。从靠窗的墙角开始，缓慢地，一步一顿，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节奏，走向另一侧的壁橱门前。在壁橱前停顿了片刻，又缓缓踱回，依旧是一步一顿，“嗒……嗒……”
像个被囚禁的灵魂，在丈量着这方寸之地，重复着无尽的轮回。
林晚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那不是木头的声音，也不是老鼠的动静，那确确实实是脚步声——是赤脚踩在老旧木板上，发出的轻微摩擦声，夹杂着脚步落下时，木板承受压力而发出的细微吱呀声。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脏上，让她浑身汗毛倒竖。
她死死地闭着眼睛，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一动也不敢动。那脚步声不疾不徐，就在她的身边来回往复，带着一种无尽的疲惫，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等待。她想起小时候，自己怕黑，常常半夜惊醒，母亲总会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坐在床边拍着她的背，说：“别怕，房子老啦，在跟你打招呼呢。” 可现在，这“打招呼”的方式，却让她如坠冰窟，恐惧像藤蔓一样，死死攥紧了她的心脏。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突然停了。
就停在她的床边。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就站在那里，隔着薄薄的被褥，静静地“看”着她。空气仿佛瞬间冻结，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类似枯木与旧纸混合的气息，萦绕在鼻尖。
林晚再也忍不住，死死闭上眼睛，用被子蒙住头，双手紧紧抓着被角，指节都泛了白。她在心里疯狂地默念着小时候听来的、早已遗忘大半的辟邪口诀，一遍又一遍，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那令人窒息的存在感，才如同潮水般悄然消退。
第二天一早，林晚脸色苍白地找到堂叔，眼底的红血丝暴露了她一夜未眠。她没有绕弯子，直接追问这房子过去是否发生过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堂叔起初支支吾吾，眼神躲闪，最后在她的坚持下，终于重重地叹了口气，拉着她走到院子角落，声音压得极低。
“晚晚，有些事，你爷爷奶奶在世时，都不愿多提。”堂叔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神色带着几分凝重，“你曾祖有个兄弟，按辈分，你该叫他叔公。他一辈子没成家，性子孤拐，不爱跟人打交道，就喜欢一个人待着。原来……就住你那间房。”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背脊泛起一阵凉意。
“后来呢？”她追问。
“后来他生了场大病，在床上躺了好久，”堂叔的声音更低了，“那时候家里人忙，也没人天天盯着他。等发现不对劲的时候，人已经走了好几天了，就躺在你那张木床上。”
“什么时候的事？”林晚的声音有些发颤。
“大概……四十多年前吧？”堂叔努力回忆着，眉头紧锁，“他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喜欢在房间里来回走，琢磨事情，从年轻的时候就这样，走了一辈子。他走后，那房间空了很久，后来你出生，你爸妈觉得那间房采光好，才重新收拾出来给你住。”
林晚猛地想起昨天在房间里看到的那些地板凹痕。那些凹痕的深度和分布，绝不是她一个小孩子能踩出来的。
童年的片段，像破碎的镜片，突然在脑海中拼凑起来。她总觉得自己的房间“很凉快”，哪怕是炎热的夏天，待在里面也不用扇扇子，母亲还总笑着说她有“福气”，能住到这么舒服的房间。她偶尔也会在半梦半醒间，感觉床边站着一个人，身形瘦高，以为是母亲来给她掖被角，含糊地喊一声“妈”，那感觉便会悄然消失。现在想来，母亲的身形偏矮微胖，那瘦高的轮廓，根本就不是母亲。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再也不敢睡那间房了。匆匆收拾好东西，准备提前回城，可走到楼梯口时，她却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转头望向二楼西头那扇紧闭的房门。
几乎是同时，里面传来了清晰的声响。
“嗒……嗒……嗒……”
那缓慢的、来回踱步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不疾不徐，带着无尽的寂寞，在那方寸之地，重复着永恒的轨迹。
它从未离开过。
林晚站在楼梯口，浑身冰凉。最初的恐惧褪去后，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那个素未谋面的叔公，他的孤独，他的执念，他日复一日的踱步，是否就这样烙印在了这座老宅的木头纹理里，随着岁月流转，不曾消散？她童年感受到的“凉快”，那些朦胧中被守护的感觉，难道……都是他吗？一个孤独了一辈子的灵魂，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默默陪伴了她整个童年。
她最终没有推开门。只是静静地站了片刻，然后转身，一步一步走下楼梯，走出了老宅。
回城后，林晚查了很多资料。有的说法称这是“环境残留印象”，就像磁带录音，强烈的情感或长期的习惯被周围环境记录下来，在特定的温度、湿度条件下，会被重新“播放”。也有的说法更悚然，认为那是不愿离去的魂魄，被困在生前熟悉的地方，重复着过往的行为，执念不散。
她说不清老宅里徘徊的，究竟是一段无法消散的记忆，还是一个真正存在的、寂寞的灵魂。她只知道，那座承载了她部分童年的老屋，从此在记忆里彻底变了味道。它不再仅仅是故乡的象征，不再只是青瓦木梁的集合体，更成了一个幽暗的容器，装着一段无人知晓的过往，和一个永远在房间里踱步的、沉默的影子。
也许，很多老房子之所以被称为“怪”，并非空穴来风。只是住在里面的人，尚未察觉那些藏在木梁缝隙里、隐在地板纹路中，与他们沉默共处的“同居者”。而那些所谓的“怪声”，不过是这些孤独灵魂，在时光里留下的、唯一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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