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婆娑，将月光筛成碎银，洒在“无心庵”简朴的石阶上。
庵堂寂静，唯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与远处城郭隐约的喧嚣形成两个世界。
沐阳抱着菩然，立于庵门前，那浓重的鬼气与怀中佛子微弱的生机交织，形成一种极其矛盾的存在感，扰得这片清净之地都泛起了无形的涟漪。
财神玖璃上前，并未叩门，而是从袖中取出一枚造型奇特的古钱，屈指一弹。古钱无声地嵌入庵门旁一个不起眼的凹槽，严丝合缝。
“这是‘问诊金’，师太的规矩。” 她回头对沐阳解释，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朦胧，“先付钱，再看有没有缘法治病。”
沐阳面无表情。人间的规矩，总是繁琐而直接。他不在乎钱财，只在乎结果。
庵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一道缝隙，仅容一人通过。一股混合着药香与陈旧木料的气息扑面而来，并不难闻，反而有种沉淀岁月的安宁。
“进来吧。” 一个苍老、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玖璃对沐阳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却并未迈步，只是低声道：“师太不喜人多，我在外面等你。”
她倚在门边的竹子上，掏出那金算盘，又开始漫不经心地拨弄起来，仿佛只是完成了一单引路的生意。
沐阳看了她一眼，不再犹豫，抱着菩然迈入庵中。
庵内比外面看起来更为幽深。一盏长明灯在佛龛前摇曳，映照着一位背对着他们、跪坐在蒲团上的灰衣老尼。她身形瘦削，仿佛与这庵堂的阴影融为一体。
“放在那边的榻上。” 忘尘师太并未回头，声音依旧平淡。
沐阳依言，将菩然轻轻放置在靠墙的一张铺着干净粗布的竹榻上。他的动作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柔，放下的瞬间，指尖甚至无意识地拂过菩然冰冷的手腕，那微弱的脉搏跳动，让他心底某根弦绷得更紧。
忘尘师太缓缓起身，转了过来。
她的面容布满皱纹，如同干涸的土地，一双眼睛却澄澈得惊人，不见丝毫浑浊，仿佛能洞穿皮囊，直视本质。
她的目光先落在菩然身上，细细端详了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她的视线转向沐阳。
那目光，并非寻常人见到他时的恐惧、厌恶或好奇，而是一种纯粹的、冷静的审视，如同匠人在评估一块罕见的材料。
“鬼王之躯，古神血脉。” 她开口，一语道破沐阳的根脚，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怀抱一个佛心魔种、神魂将熄的小和尚。” 她走到榻前，枯瘦的手指搭上菩然的手腕，闭目感知。
沐阳静立一旁，没有打扰。他能感觉到，这老尼身上没有任何强大的灵力波动，但她周围的空间，却仿佛自成规则，连他散逸的鬼气都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约束在一定范围，无法侵染榻上之人分毫。
这是一种极为高明的“域”，并非依靠蛮力，而是对天地法则的理解与运用达到了极致。
片刻，忘尘师太收回手，睁开眼，看向沐阳：“他的伤，有三重。”
“一重，强行引动禁忌之力，佛魔冲突，根基受损。”
“二重，神魂燃烧过度，近乎油尽灯枯。”
“三重……”她顿了顿，目光似有深意地扫过沐阳，“有心魔深种，执念缠身，非药石能医。”
沐阳的心沉了下去。前两重他已有所预料，但第三重……“可能救？” 他问，声音比平时更显低沉。
“难。” 忘尘师太直言不讳，“需三味引子。一为‘九幽还魂草’，生于极阴之地，滋养魂体。二为‘七彩涅槃莲’，长于佛国净土，调和佛魔。三为……”
她看向沐阳，那双澄澈的眼睛仿佛看进了他冰封的心底，“需要一缕 ‘心甘情愿’的纯净生机，作为药引，护住他最后一点灵台不灭。这生机，不能强取，需赠与者心甘情愿，且其生命本源需足够强大。”
九幽还魂草，对他而言或许不难。七彩涅槃莲，佛国之物，强取亦非不可。但这“心甘情愿的纯净生机”……
忘尘师太仿佛看穿他的思绪，淡淡道：“强取的生机，蕴含怨念，于他而言是穿肠毒药。鬼王阁下，你一身死寂之气，与‘纯净生机’背道而驰。”
沐阳沉默。他拥有毁灭的力量，却无法创造生机。他甚至无法确定，这世间，谁会为菩然心甘情愿付出如此代价。
“没有他法？” 他追问，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忘尘师太重新跪坐回蒲团，背对着他，声音缥缈：“或许有，但老尼不知。找到这三味引子，再带他回来。否则，他撑不过七七四十九日。” 她开始低声诵经，送客之意明显。
沐阳站在榻边，看着菩然安静得如同沉睡的面容，那双总是带着悲悯或复杂情绪望着他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想起菩然撞向通道时的决绝，想起古神“尘”那句“珍惜眼前人”，想起这佛子千年前与他抢糖人时的无赖笑容……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混杂着尖锐的刺痛，席卷了他。他能覆灭神魔，能引动古神，却救不了一个为他奋不顾身的人。
他俯身，再次将菩然抱起。这一次，他的动作更加稳定，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会找到。” 他对忘尘师太的背影，也像是对自己说道。声音不大，却带着金石般的坚定。
他转身，抱着菩然，大步走出无心庵。
门外，财神玖璃还在拨弄着她的算盘，见他出来，挑眉笑道：“如何？师太开的价码，不低吧？”
月光下，沐阳的侧脸线条冷硬，血色眼眸中却燃起两簇幽深的火焰，那是对既定目标的偏执，也是打破一切阻碍的疯狂。
“告诉我，哪里能最快找到‘九幽还魂草’和‘七彩涅槃莲’的消息。” 他看向玖璃，鬼气不受控制地逸散出一丝，使得周围的竹林瞬间蒙上了一层灰败的寒霜，“代价，随你开。”
玖璃拨弄算盘的手指停下，看着眼前这仿佛从幽冥走出的煞神，和他怀中那个牵动他所有情绪的佛子，她明艳的笑容里，多了一丝真正的玩味。
“消息嘛，自然是‘千金阁’最灵通。不过……” 她拖长了语调，眼中闪烁着金币般的光芒，“鬼王阁下，您确定……准备好支付人间的‘代价’了吗？”
沐阳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愈发幽深的血瞳，冷冷地注视着她。
人间之路，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加曲折。而救回菩然，成了他空茫世界中，唯一清晰、且必须达成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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