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神钟的余波,带着涤荡尘嚣的庄重,拂过莲台佛国。菩然指间的琉璃佛珠已恢复匀速捻动,方才那一瞬间的滞涩,仿佛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唯有他自己知晓,心湖曾被投下何等巨石。
他垂眸静坐,宛如真正入定的古佛,可袈裟下心口处那吊坠的温热,却如同顽疾,灼烧着他的镇定,一遍遍提醒着他那斩不断的前尘——他曾是萧景兮。
身披月白袈,心藏旧时痂。
佛前叩首千遍过,难消一念故人影。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模糊了,他的神识仿佛被强行拉回了千年前,那段属于“萧景兮”的、鲜衣怒马的荒唐岁月。
那是京华最繁华的长街,阳光正好。时任镇北王府小王爷的沐阳,不过十一二岁年纪,一身锦绣骑装,眉眼飞扬,正为了一只造型奇特的糖人与几个纨绔争执,像只被惹恼了的、亮出爪子的小豹子。
而当时的萧景兮,不过是恰好路过,觉得有趣,便懒洋洋地靠在一旁的摊位上,顺手抛出一锭银子,精准地砸在那挑事纨绔的额角。
“吵什么?小爷我听着都烦了。”他那时嗓音还带着少年人的清亮与不羁,“这糖人,我替这位……小王爷买了。”
沐阳愕然回头,阳光下,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带着被意外解围的怔忡和一丝不服气。
那是他们第一次对视,无关风月,只是两个同样骄傲的少年,在喧嚣市井中,命运轨迹的初次交错。
夜色中的两河路,灯火璀璨,丝竹管弦不绝于耳。画舫之上,不仅有他与沐阳,还有当时名动京华的几位人物:
才女苏清婉,抚琴一曲,清越悠扬,眼眸却总似有若无地追随着沐阳的身影。
将军府少主凌锋,豪饮烈酒,击节而歌,与萧景兮斗酒三百杯,最后双双醉倒在甲板上。
异域舞姬雪姬,赤足铃铛,一曲胡旋舞宛若飞天,引得满堂喝彩。
那时,沐阳尚未经历家变,笑容干净得没有一丝阴霾,他倚在船舷,看着他们胡闹,偶尔与苏清婉低声论诗,偶尔又被凌锋拉去饮酒。萧景兮则枕着手臂躺在不远处,看着沐阳被灯火勾勒的侧脸,觉得这人间烟火,原来也可以如此……顺眼。
回忆的画面骤然阴沉,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镇北王府方向火光冲天,映红了半个京城。他疯了一样策马赶去,却被家族护卫死死拦住,锁在深宅。
他只记得那夜雨水的冰冷,和得知王府满门被屠、沐阳生死不明时,心脏被瞬间撕裂的剧痛。
那个会瞪着眼与他抢糖人、会在月下与他偷偷共饮一坛醉春风、会在被他调侃时耳根微红的少年,似乎就这样被那场大火和血水吞噬了。
从此,京华少了两个纨绔,世间多了一个鬼王,也多了一个斩断青丝、遁入空门的佛子。
“菩然佛子?”一个温和的声音将他从回忆的泥沼中拉回。
是坐在他身侧的了尘师兄,一位面容敦厚,佛法精深的罗汉。他眼中带着一丝关切,“可是此地喧嚣,扰了佛子清净?”
菩然微微摇头,声音依旧平和:“心若静,无处不净土。多谢师兄挂怀。”他捻动佛珠,试图将那些翻涌的记忆再次压下。
此时,一位身着星辰道袍,气质缥缈的天机阁少主走了过来,执礼甚恭:“久闻佛子佛法精深,能窥过去未来,不知对此番神魔联姻,有何见解?” 这天机阁少主容貌俊秀,眉宇间却凝聚着推演天机带来的疲惫。
菩然尚未回答,另一边,一个带着几分邪气的声音响起:“秃驴们惯会打机锋,能有什么真知灼见?” 却是魔尊座下一位心高气傲的魔将,血瞳赤发,正挑衅地看着这边。
了尘师兄眉头微皱,欲要开口。
菩然却抬手虚按,阻止了他。他看向那天机阁少主,又淡淡扫过那魔将,缓声道:
姻缘非姻缘,是名姻缘观。
盛典非盛典,泡影露电间。
天机不可测,魔心亦自缠。
不如观自在,照见五蕴安。
此言一出,隐含佛理,既回应了天机阁少主的询问,点明表象非本质,又暗讽了魔将的执着心。天机阁少主若有所思,那魔将冷哼一声,却也一时语塞,悻悻退开。
然而,唯有菩然自己知道,这看似超脱的偈子背后,他的心,何曾真正“观自在”过?他的“五蕴”,早已因那一个人的出现,而波澜丛生。
他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投向场中那玄色的身影。看着沐阳与司礼仙官玉衡子的短暂交锋,看着他不顾周遭目光,决绝地走向大殿深处。那仿佛来自幽冥深处的杀伐之意,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他似乎也能隐隐感知。
沐阳最后投向他的那一眼,带着冰冷的挑衅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更像是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他压抑千年的情感闸门。
佛渡千万劫,难渡一人情。
袈裟缚形骸,难锁心猿意。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然,尘埃已深种,便是因果债。
菩然缓缓闭上双眼,指尖用力,那温润的琉璃佛珠,几乎要嵌入骨肉之中。
他知道,自己的禅心,已乱。
这场婚宴,于沐阳是复仇的祭坛,于他菩然而言,又何尝不是一场关乎道心与尘缘的终极试炼?
萧景兮……终究是放不下沐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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