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衣拂过流光溢彩的地面，未留痕迹，却仿佛拖曳着整个幽冥的寒意。
沐阳步履从容，走向大殿深处，所过之处，诸界宾客皆如潮水般悄然退避。并非畏惧他的权势，而是本能地抗拒那股源自生命终点的、纯粹的“寂灭”气息。
仙姿灼灼耀华庭，魔影森森隐画屏。
神光离合皆幻相，鬼气萧疏独我行。
他的感官远超在场绝大多数生灵，能清晰地捕捉到那些压抑的议论与窥探。
“他便是那鬼王沐阳？啧，这通身气派，倒比传闻中更慑人……”一位花界精灵以叶扇掩面，低声对同伴细语，眼中是纯粹的好奇与惊艳。
“离他远些，听闻他乃不祥之身，所过之处，生机凋敝。”身旁的草木仙子瑟缩一下，拉着同伴又退开几步，她们周身萦绕的清新草木灵气，在靠近沐阳时，的确显得有些萎靡。
一位身着烈焰纹袍、气息狂放的炎域皇子，似乎不服这无声的压迫，故意在沐阳经过时，周身火灵之力一盛，试图以灼热抗衡阴寒。
然而，那足以熔金化铁的炽热，触及沐阳周身三尺，便如泥牛入海，非但未能逼退对方，反而自身护体炎光都黯淡了几分，引得他脸色微变，惊疑不定地收回了气势。
沐阳连眼风都未曾扫过去一个。
这些反应，千篇一律，无趣得紧。倒是前方不远处，一道略显复杂，带着审视与一丝难以置信的目光，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位身着青丘狐族服饰的女子，容颜绝世，眼尾微挑，天然一段风流媚态，此刻却混杂着惊愕与追忆。她似乎想开口，檀口微张，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侧身让开了道路。
回忆的闸门，因这狐族女子的面容，被悍然冲开。
记忆如同陈年的画卷，带着阳光与草木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是大燕皇家猎场，春狩时节，少年郎们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年仅十四岁的沐阳，一身银白骑射服，跨坐在通体雪白的御赐骏马上，正与几个宗室子弟比赛箭术。
他的箭术是阿姐亲手所教，精准而漂亮，箭无虚发，引来阵阵喝彩。那时的他，眉眼弯弯，笑容比春日的阳光还要晃眼。
萧景兮——那时的他，还是个眉目飞扬、恨不得将“纨绔”二字刻在脑门上的少年郎——骑着一匹枣红马，嘴里叼着根草茎，懒洋洋地靠过来，撞了撞他的肩膀：“喂，沐小王爷，风头都让你出尽了，给我们留点面子行不行？” 他嘴上抱怨，眼里却是毫不掩饰的骄傲与笑意。
“技不如人，还怪本王咯？” 沐阳挑眉回击，下巴微扬，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惹人厌的得意。
便是那时，一阵香风袭来，先前在沐阳现实中见到的那位青丘狐女，骑着马款款而来，美目流转，最终定格在沐阳身上，嫣然一笑，递上一个绣工精美的香囊：“小王爷箭术超群，令人钦佩，此物聊表心意。”
少年沐阳愣住了，面上瞬间飞红，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还是萧景兮“噗嗤”一声笑出来，一把揽过沐阳的脖子，对那狐女戏谑道：“美人儿，咱们小王爷脸皮薄，你这香囊怕是要把他熏晕过去，不如送我，我皮厚耐熏！”
狐女嗔怪地瞪了萧景兮一眼，周围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那香囊最终沐阳还是收下了，却被萧景兮笑话了好几天，说他“小小年纪就招蜂引蝶”。
回忆的画面陡然碎裂，被血腥气取代。
还是那片猎场，却在不久之后，成了他第一次直面阴谋与死亡的修罗场。
一次“意外”的猛兽袭击，目标直指他这位镇北王最疼爱的幼弟。是阿姐派给他的暗卫以血肉之躯挡住了那发狂的妖兽，是萧景兮红着眼，不顾一切地冲过来，将他从兽爪下险险拉开，手臂被划开深可见骨的血口……
那时，萧景兮死死抓着他的胳膊，声音因后怕而颤抖：“沐阳！你没事吧？！他妈的，这哪是意外！”
他从萧景兮惊怒的眼中，看到了自己苍白的、沾着血污的脸，也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这世间温情之下，潜藏着如此冰冷的杀机。
思绪收回，沐阳已行至大殿中央，离那对光芒万丈的新人——望月神子与魔尊灵均——仅有数十步之遥。神子清冷如月，魔尊霸烈如火，皆是六界顶尖的人物。
司礼仙官玉衡子正欲高声唱喏下一项仪式。
沐阳却在此刻，停下了脚步。
他微微抬首，目光越过众人，再次落在那云端的月白身影上。方才回忆中少年萧景兮鲜活炽热的目光，与此刻菩然佛子沉静悲悯的眼神，在他脑海中重叠，又狠狠撕裂。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不大，却带着一种金石摩擦的质感，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位宾客的耳中，打断了仙官的唱喏，也令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婚典？” 他开口，声音如同万年玄冰相互撞击，带着刺骨的嘲讽，“以无数镇北王府冤魂的沉寂，来庆贺你二位的永结同心？这红绸，染得可还称心？”
话音未落，他腕间的红宝石手链骤然爆发出滔天血光！那光芒并非温暖，而是带着浓重的怨气与死意，瞬间冲天而起，将整个辉煌大殿映照得一片血红！
赤练横空惊四座，冤魂呜咽破九霄。
昔年王府温情血，今朝化作复仇潮！
与此同时，他周身压抑的鬼气再无保留，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汹涌澎湃地席卷开来！
殿内垂挂的万千红绸，在这极致的阴寒与怨气侵蚀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变得灰败、脆化，继而片片碎裂，如同下了一场凄艳的血色之雪！
仙乐早已被亡魂的集体哀嚎彻底淹没，无数半透明的、带着浓厚怨气的虚影在血光中若隐若现，发出令人神魂皆颤的控诉！
沐阳立于这片血色与混乱的中心，玄衣猎猎，眸光如电，直视高座上的神子与魔尊，一字一句，宛如审判：
“千年的债，该还了。”
这场精心策划的盛世婚典，终于在鬼王沐阳的悍然发难下，彻底撕去了伪装的和平，露出了其下狰狞的、血色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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