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港春末,风已带咸。
海雾未散,街上早起的挑夫已背着麻袋走过。
石板上潮气未干,混着盐与鱼的腥味,一丝一丝往巷深里钻。
陆棠着一身淡青褙子,腰带系得极紧。那衣本是母亲的旧衣物,略宽,袖口微垂,她却非要穿着,硬把年少的圆润藏进一副“持重”的模样里。
她今日下山进市,为的是备往南镇所需的舟料、盐样与布匹。
按理这些事有管事的,可她偏要亲自去。
“商路不在盐里,在人心里。”她说,“我得先见人。”
——
云港镇三面环水,一面通陆,形如一面半开的扇。
风从东海来,吹过盐堆与屋檐,吹到每家算盘上。
东埠归赵氏,掌海运大权,倚着宫中尚食监的贡盐令,自称“皇商第一家”;盐仓最大,船只最深,连官盐都得在此过秤。
西埠属钱家,经营布庄与银票;三省通兑,钱票流得比盐还快。
南市由沈家书院盘踞;书院讲经授徒,却在地下立契——以“学田课业”名义承包盐仓,为士绅供应食盐。其山长沈若川温文尔雅,手腕极深,主张“以学养商、以商济学”。
北岸最小,却最杂。聚着散户小贩、舟工、私盐贩,消息多,命也轻。
陆家盐铺就在这片岸上,硬是靠着母亲谢氏挽舟一口气撑了半生。
如今东埠修堆港,西埠抬银价,南市筹设学仓——
三方一收,北岸诸铺便如浅滩鱼群,未入网,潮已起。
陆棠心里明白:只要赵氏港成、价由他们核定,
彼时北岸必定撑不过半月。
——
市集临江而建,一日三市,盐日尤盛。
鼓一响,人头如潮。布帛在檐前翻飞,盐票在案上飞来飞去,称砣、铜钱、骂声、笑声搅成一团。
有人高喊:“南镇盐票折三成!过了今日要五成咯——”
有人接腔:“东埠堆港要开仓喽,赵家收人喽——”
陆棠挤过去,面色沉静。她正要与舟料行掌柜议价,旁边茶摊有人故作压低,偏让她听见:“听说这位就是陆家的小姐?前月被退了那桩亲——啧,也难怪,女孩子总往市上跑,谁敢娶?”
几声窃笑,像细盐撒在伤口上。
阿桃一把回头:“你们嘴上也不抹点灰!”
那人把盖碗往桌上一放:“我们又没乱说。她娘在外头做生意做得响,人前人后与谁都熟,男人看了怕,女人看了恼。她闺女再来抛头露面,这门风——”
话没完,一个瓷盏“啪”地碎在地上。
舟料行掌柜悄悄朝笑话的那桌使了个眼色,嘴上却笑:“小娘子,桐油是要现成的,我们店规——一口价、先付三成。”
陆棠看着地上的瓷片,慢慢抬眼:“店规我尊。可你家桐油今日的价,比昨儿高了八文。”
掌柜笑不达眼:“盐票都跌了,小娘子不知道市面?”
“跌在南镇,不该涨在云港。”她把小包一摊,露出刻着“昭平舟行公契”的铅印木牌,“这张牌子,是三家舟行共押的。三家在你这儿拿货,价该相齐。”
掌柜脸色一窒。
“若你今儿高我八文,那你昨儿也该退他们八文。”她语速不快,句句有据,“要么同退,要么同价。你选一个。”
周围一静。
茶摊那桌人也不笑了。掌柜咳了一声:“行规,行规——自然一个价。”
“再添一条。”陆棠淡淡道,“三日内送到北岸仓,误期扣半成利。”
掌柜侧头想了想,堆起笑:“小娘子会说话,做得。”
陆棠转身要走,一名油袖商人忽然挡住,打量她:“陆家娘子是吧?你娘那点本事,大家都知道。哎,说句不好听的,女人做买卖,总要会些……会些说话。”
言下之意不堪。附近几个男人相视而笑。
阿桃脸红脖子粗:“放你娘的屁!”
油袖商人冷笑:“你主子让你开口了?”
陆棠没动怒,只把袖口慢慢放下,将阿桃护往身后,眸光压得极低:“你这话,回去对你媳妇儿说一遍。”
他一怔。
“若她点头,我认你有理;她若不点,你今儿个就把这句话吞下去。”
四下嗤笑声散作一片风,反倒笑那油袖的没脸。
人群外侧,一位青衣青年正立在阴影里,背手而观。
他目光平静,不起波澜,只在刚才那句“要么同退,要么同价”时,眉心动了一下。
身边随从低声:“公子,是她。”
青衣人只嗯了一声,目光落回新贴出的“堆港试价告示”上,指尖不动声色在袖中轻弹了一下。
陆棠已走远,阿桃还在气:“这些人嘴像沾了死鱼盐——越说越起味儿。”
“越起味儿,越知道水在哪儿。”陆棠道,“记下今日这三家——一个掌柜,一个油袖,一个茶摊。明日见赵家,先绕开他们。”
她让舟行的人去西埠取布。
西埠的街道比北岸干净,屋檐高,铺面整。
来往的伙计衣领都熨得笔直,说话也压着声。
小厮回来时,手里抱着几卷细布:“小姐,钱家的布行真利落。柜上明码标价,不讲价也不拖账。伙计把账单一卷,连印章都打齐。”
陆棠接过,指尖摩挲那一层印章的凸痕。
“货呢?”
“已经发了。三刻钟不到。”
她看了眼账本。
字迹清,数字稳,连墨的深浅都一样。
一页页翻过去,纸张裁得整齐,折角都对。
“这样做账,不怕出错。”阿桃说。
“也不怕被人查。”陆棠淡淡道。
她把账本合上,心里记了笔账——
钱家的秩序,比她想得更牢。
能做到这一步,不靠关系,靠实力 。
“这家铺子有意思。”她只说了这句。
阿桃问:“是好是坏?”
“好也坏。太稳的地方,不容易下手。”
她抬头看了眼街口,那块“锦成通行”的牌匾高悬。
阳光正照在金字的转角上,光锋一点,利落得像刀。
——
夕阳斜照,桂树抽新叶,影子碎在地上。
廊下,父亲陆衡焚香读书,闻声眼也不抬:“又去了市集?”
“是。”
“女儿家抛头露面,免得人笑。”
他语气平平,字字如针。
屋内传来母亲的声气,温柔却稳:“让她去吧。再不出去,陆家的账翻不起来。”
陆衡放下书卷,道:“经商小事,何劳她一介女儿?家门清白,才是大事。”
“清白能当饭吃?”谢氏挽舟自内室出来,衣衫整饬,鬓边插着素簪,“她若不学会与人打交道,等你我哪天躺下了,这屋檐就塌了。”
陆衡看她一眼,眼中有不悦,话里都是不屑:“女人家当以内助为本。”
谢氏的笑意淡了:“这些年,我在外奔走,在里抄账;逢年过节,我替你送礼,替你回帖。谁家儿郎会记得,我是‘内助’。”
她顿了顿,“他们只记得,我是个在外面抛头露面的女人。”
陆衡沉默。片刻后才道:“正因此,才更要谨慎。”
“谨慎到让女儿一辈子躲在帘子后头?”谢氏眼神轻轻一掠,“她被退亲那日,你藏在书房里背《大学》。我在前厅应人,笑到嘴角发抖。你可曾问过,她在哪儿哭?”
院里风忽地大了。
陆棠站在门槛上,忽觉得嗓子里有一口盐,吞不下,吐不出。
她上前一步,淡声道:“爹,娘说得对。我不该躲。”
陆衡看向女儿,缓了一缓语气:“你还小。”
“云港不小。”她抬起眼,“赵家的旗,已经插到我们门口了。”
谢氏挽舟把一只绸囊塞到她掌心:“银票、盐样都在里头。明日再去东埠,看赵家的新仓。记得,见谁都要稳,不求人,可求人情。”
陆衡欲言又止:“挽舟——”
谢氏却回头对他笑:“你放心,我不会教她坏。”
院中一静,只有桂叶在风中相互摩挲的细声。
陆棠忽然上前,轻轻叫了一声:“娘。”
谢氏摸了摸她的鬓:“人前少笑,也别太倔。笑多了叫人看轻,倔多了叫人记仇。你要记得——能做成事的,不是最能吵,也不是最肯忍,是最会分寸。”
陆棠用力点了点头。她知道,娘在教她的,不只是生意,还有在这座城里作为“女人”的活法。
——
夜深。
烛影摇,算盘急。阿桃端粥进来:“再不吃就凉了。”
“放那儿。”陆棠没抬头。
片刻后,她忽然停笔:“阿桃,人为什么都怕被笑?”
“怕丢脸呗。”
“可脸能换盐吗?”她轻轻笑了一下,带着涩,“我若做成了事,他们就不会笑。”
阿桃看着她:少女十六岁的脸还留着一点婴儿肥,眼神却像刚磨过的刀,亮得发冷。
窗纸被风顶起又落下,像一口轻合的门。远处港口的铜铃被夜风拽了一下,闷闷地响。
陆棠重新提笔。她把“东埠堆港试价”的告示压在账簿最上面,又将“舟工名册”“仓口清单”一一排好。
烛泪落在纸上,凝成一点光。
她抬头,看一眼窗外黑到发亮的夜,指尖在案上轻敲——一、二、三。
像是在给自己点兵,也像是在召集明天的风。
陆棠把茶盏推到一旁,低声道:“明日,先从说得清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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