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海上卷来,带着盐味与铁腥。
东埠堆港外,人声如潮。
码头上新立的木牌悬着赵家印信,红漆未干,阳光照上去,微微发亮。
“今日议价,以赵家为首,各铺自报仓数。”
官差的声音高而平,一句一顿,像在念判词。
陆棠站在人群里,衣袖被海风吹得隆起。
她没戴帷帽,额前碎发轻乱,手中只握着一卷账簿。
阿桃在人后,紧张得连呼吸都压低。
“赵家真敢开这价——”
“北岸的都得跟着喝西北风。”
“陆家怕是第一个撑不住的。”
嘈杂的议论声在风里翻滚。
陆棠听得清,却连眼都没抬。
她先看那份“价规”。
云港的盐,不产盐。
它吃的是“引”——朝廷发的运盐凭证。
盐商出银买引,从产地盐池运盐到各地,再按引换银。
这“引”便是命脉。
若无引,盐即为“私盐”,可充军、可没家产。
而盐一旦运出盐池,还得过三关:
一是水路——交航税;
二是仓储——租堆仓;
三是兑银——走钱票。
每一关都有抽成,每一关都能吃人。
陆家的盐铺是北岸小户,
靠母亲谢氏挽舟的精打细算才勉强在三关间周旋。
她手里有的,不过三份盐引、两艘旧船、三处堆仓。
账上看似稳,其实每一桩都带着隐患:
——盐引是旧的,得靠官里人情延期;
——船是借的,一漏板就得停修;
——仓是租的,租金一涨,就成空壳。
她的算盘再精,也只是在别人定的规矩里喘气。
而赵家不一样。
赵家有贡盐令,是从宫中批下来的权——
能替朝廷收税,能替盐池配引。
他们一旦改价,
盐的流向、仓的去处、哪一家能开张,
都成了赵家的棋子。
陆棠看着价单上的字:
盐引一石,旧价三十二两,今改四十五;
官抽、仓费、水税各增半成。
看似只是数字改动,
实则是要让所有小户“自愿投诚”。
她在心里盘算着——
北岸的铺子若不依附赵家,
一月亏七成;
若依附,账面稳了,账权却没了。
盐还在手,命却不掌握在自己手里了。
这是买卖,也是投名状。
她指尖在袖里轻轻一敲,像是在给自己节拍。
她知道——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入场的赌。
她的底牌薄得能透光,
但若她算得够快、说得够准,
也许能从赵家的碗边,
抠下一粒米。
“小姐?”阿桃小声。
“等。”陆棠眼神淡,“先看谁开口。”
——
赵家二少赵惟安立在前排。
他着一袭织金暗纹长袍,锦带垂地,扇骨包金。
金丝线在阳光下微微闪烁,堆砌得华贵,常人看着都觉俗气,
偏偏他生得好看,皮白如瓷,眼细如刀,眯眼笑得像是含着蜜。
他开口时语气轻慢,听着却像在替天行道:
“诸位皆是旧商。东埠修港,为护运路,须合价统一。此后货不论南北,一律凭公价,谁也不吃亏。”
话面上无懈可击。
“公价”听起来像公平,实则等于赵家说了算。
台下的老商低声嘀咕:“这叫公价?是官价吧。”
另一人回:“官价也罢,赵价也罢,终归是我们掏腰。”
赵惟安笑着举扇,像没听见。
他目光从人群里扫过,柔声道:“云港一带,我赵家素与诸位交好。凡老铺,皆可优先入仓;若新户,须呈账三年,验银足额。——诸位意下如何?”
这话就像锦缎,顺滑,漂亮,针脚藏在里头。
老户听了心动,小户心惊。
一名老商忍不住开口:“赵少爷,此价虽公,小户若无老仓,岂不永无出头?”
赵惟安眯起眼笑,“世道如此,先立后稳。若仓不稳,何言出头?”
他语气温和,连一句重话都没有,却把人堵死了路。
陆棠看着他,指尖不觉紧了紧。
这人杀人不用刀,不见血,让人有苦也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
她忽而开口:“赵少爷此言极是。只是——若港重修,盐路未通,货出不畅,赵家担几分损?”
那声音并不高,却极具穿透力,远远的穿过纷扰的人群。
人们纷纷回头。
赵惟安转眸,似笑非笑。
“哪家的娘子?”
“云港陆家。”
人群一阵喧哗。
陆家——北岸的小铺,女人当家。
赵惟安的笑更深了几分,“陆娘子问得细。若堆港有损,我赵家自认,只是——”
他缓缓收起折扇,语调轻柔到几乎听不出锋,“陆家有几仓几船,敢问这份‘担’,担得起么?”
笑声此起彼伏。
陆棠抬头。
风正大,她的鬓角被吹散,眼里有光,如海上燃烧的炬火。
“若担不起,”尚线稚嫩的女声正地有声,“赵家何必费这口舌?”
场面顿时一滞。
赵惟安笑意微敛,手中折扇“啪”地合上。
——
人群后,一名青衣青年垂目立着。
他背手而立,神色未动,眼底却掠过一丝兴味。
“陆家……有趣。”他低声说。
随从俯身低语:“大人,要调查此人么?”
他淡淡一笑,“不必。她若真想入局,总会找到我。”
说罢抬眼,望向远处堆港的旗帜。
风势渐大,海浪拍上木桩。
赵惟安重新展开扇,笑意如常:“陆娘子既有胆,那便同听公价。——谁敢出第二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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