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彩的病榻，成了我的另一处战场。我侍奉得无微不至，耐心细致得远超一个十一二岁女孩的极限。
陈清述每次匆匆赶来，看到的都是我疲惫却强打精神守在床边的身影，是我熟练地为云彩按摩因久卧而僵硬的四肢，是我低声哼着不成调的、红烛楼里依稀听过的曲子试图安抚她的噩梦。
他眼中的感激和信任，与日俱增。
“棠梨，辛苦你了。”陈清述常常这样叹息，粗糙的大手想拍拍我的肩，又怕惊扰了云彩，最终只是沉重地落下。
“不辛苦，彩姨待我如母。”我垂着眼，声音平静，指甲却深深掐进掌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云彩的身体在汤药的调理下慢慢有了起色，但精神上的创伤却如同跗骨之蛆。
她变得沉默寡言，眼神里总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郁和刻骨的恨意，只有在面对我时，那层坚冰才会稍稍融化，流露出一种近乎依赖的脆弱。
她视我为莺娘和云觅还有云泠生命的延续，是她在这世上仅存的、必须用生命去守护的亲人。
几个月后，云彩已能下床走动，即使依旧虚弱，灰白的头发也再未转黑。
这日阳光难得有些暖意，我扶着她坐在帐外晒太阳，她摩挲着一直贴身佩戴的那枚刻着“彩”字的玉环，眼神复杂地看向我。
“棠梨，”她声音还有些沙哑，“这玉环…还有清述他，升迁如此之快，你是不是觉得奇怪？”
我正低头用小石臼捣着草药，闻言动作微微一顿。
心中的疑问盘旋已久：陈清述，一个守城门的小卒，如何在短短时间内成为起义军首领赵绍之倚重的副将？这玉环为何能成为通行证？云彩的“私奔”，莺娘是否知情？
这些疑点，都关乎我能否在这起义军核心站稳脚跟，甚至……关乎未来的路。
“彩姨信我，我便信彩姨和陈叔父。”我抬起头，眼神清澈，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和信任，“只是，陈叔父的本事，确实厉害。”
云彩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她拉过我的手，将那枚温润的玉环放在我掌心，连同那段被刻意掩藏的往事，缓缓道来。
“清述他……原本只是个守西城门的小卒。”云彩的声音带着遥远的回忆，“那活计，苦，累，还……脏。城外天天死人，闹瘟疫。他眼睁睁看着，心里憋着的那股火，快把他烧疯了。”
“那天，他揣着攒了不知多久、打算用来买口薄棺材的散碎银子，进了红烛楼。”云彩的目光投向远方，仿佛看到了那个绝望又茫然的年轻士兵，“他说……只想在死前，听听真正的‘人声’，闻闻活人的香气……听完了，就去护城河寻个痛快。”
“但是，他捡到了我的帕子，”云彩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暖意，“没要挟，没轻薄，就那么规规矩矩地还给了我。那双眼睛干净，又痛苦……像困在泥潭里的兽。”
“后来莺娘也知道了。”云彩的眼神变得复杂而敬佩，“清述跟我们说了他的心思，他不愿再看苍生受苦。莺娘她看人准，她说清述心里有火，有路，是能做大事的人。”
“她暗中打点了清述的上司，又故意在点烛宴的风声最紧、楼里人心惶惶的时候，放我们离开。她说，楼里人都走了，反而才是一个也走不了，只是没想到……”云彩突然有些哽咽，汹涌的恨意又翻滚了上来。
“这玉环，是信物，是我和清述的定情信物，我将我的这枚给了莺娘，”她用力握紧我的手，“清述在军中站稳脚跟后，唯一向赵帅求的恩典，就是让所有靠近京畿的驻军，都认得这枚玉环。他说……万一楼里还有人能逃出来……总得有条活路。”
原来如此。
莺娘并非不知情，而是将计就计，用云彩和陈清述的“私奔”吸引了视线，掩护其他人撤离。
她早就在为红烛楼谋划后路，而我……我却亲手将这条后路，连同莺娘和云觅的性命，一起葬送了。
巨大的冲击让我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平静。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住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窒息感和呕吐欲。
“莺娘……她一直……都想护住所有人……是我们……没用……”
我松下紧绷的指尖，直到云彩靠在我的肩头，才放任泪水无声的滑落。
此后，我依旧跟着军医学医，处理伤患，照料云彩，只是范围不再局限于妇孺，也开始接触一些军中的事务。
陈清述升任副将后，事务更加繁忙，赵绍之，这位身材高大、面容威严、眼神锐利如鹰的起义军首领，也开始偶尔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他通常只是远远地看着，看着我在伤兵营里熟练地处理伤口，看着我在物资分发时条理清晰、不偏不倚，看着我在流民涌入引发小小骚动时，如何用几句话、几个动作平息混乱。
我愈发谨慎，行善，但绝不滥好人。
有限的药材，优先给伤势最重、最有希望活下来的士兵；食物短缺时，按规矩分配，绝不因怜悯私下多给任何人，哪怕对方抱着孩子哭求；面对试图偷奸耍滑、欺凌弱小者，我的眼神会瞬间变得冷厉如刀，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往往能震慑住那些心怀不轨的兵痞。
我的“善”名里，渐渐掺入了“有章法”、“不好惹”的评价，这正合我意。
这期间，我也认识了赵绍之的独子，赵承墨。
那次营中马匹受惊，冲撞了临时搭建的粥棚。
滚烫的粥水眼看就要泼洒到几个躲闪不及的孩子身上，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矫健的身影如猎豹般从斜刺里冲出，双臂一展，硬生生将那几个吓傻的孩子护在身后。
滚烫的粥水泼溅在他结实的手臂和小腿上，瞬间红了一片。
“嘶！”少年痛得倒吸一口冷气，却顾不上自己，先低头查看怀里的孩子：“没事吧？烫着没？”
孩子们惊魂未定地摇头。
混乱平息，少年才直起身。他看起来约莫十四五岁，身形已初具挺拔的轮廓，穿着一身合体的劲装，勾勒出流畅的肩背线条。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脸，剑眉斜飞入鬓，皮肤是健康的麦色，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是清透的琥珀色，像盛着阳光。
此刻那双好看的眉眼因疼痛而微微蹙着眉，却无损那份勃勃英气，只是眉宇间还带着少年人未褪尽的明朗和……一种近乎天真的耿直。
“少将军！”周围的士兵惊呼着围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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