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营地里养好了气力,留下了美名后,我便拿着玉环找到营兵的头目。
对方原本麻木的眼神在看到那枚温润的玉环时,骤然变得锐利而恭敬。没有盘问,没有刁难,只有一句低沉的“跟我来”。
我被安排进一辆运送伤员的牛车,在一小队士兵的护送下,朝着更深的山坳、绵州城的方向行去。
路途依旧艰难,流民更多,路旁新添的坟茔也更多。护送的小队走走停停,既要防备小股流匪,又要收拢失散的流民。
钱老头嘀咕着沿路上也有事务需要打理,我看出他是对我不舍,却依旧沉默地跟着钱老头学,帮着他处理沿途遇到的伤患。
在那些士兵眼中,这个瘦小沉默、却有着一双异常沉稳的手和能辨识药草的“钱家丫头”,渐渐成了队伍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善名,如同溪流汇聚,悄无声息地流入本营的脉络。
当那座倚靠山势、规模远比外围营寨大得多的绵州城营地终于出现在眼前时,已是小半年后。
山风吹落了枝头最后一点枯黄,空气里有了初冬的凛冽。
通报之后,我被领到一处相对整洁的营帐前。帐帘猛地被掀开,一个穿着粗布衣裙、头发随意挽着的女子冲了出来。
是云彩。她的眉眼依旧明艳,却刻满了风霜和焦虑,那双曾经英气勃勃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惊惶和难以置信的希冀。
“棠梨?真的是你?!”她声音发颤,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力气大得惊人,上下打量着我,仿佛在确认一个失而复得的幻影。
“彩姨……”我刚开口。
云彩的目光却已越过我,死死盯住我身后空荡荡的空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祥的尖利:“莺娘呢?觅儿呢?她们…她们在哪儿?!”
我垂下眼,从怀里掏出那个沾着干涸血迹、沉甸甸的小布包,还有那枚温润的玉环,轻轻放在云彩颤抖的手心里。
然后,用最简洁、最冰冷、却也最“真实”的语句,描述了那场血腥的追杀:皇帝的震怒,追兵的凶残,护卫的惨死,莺娘的重伤。
以及云觅如何决绝地扑向追兵,用身体为我们换来一线生机,她自己却……
“不……不可能……”云彩捧着布包和玉环,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脸色瞬间褪尽所有血色,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双明亮的眼睛,像被重锤击碎的琉璃,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空洞的、巨大的绝望。
她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从我脸上找出这是一个谎言的证据。
“莺娘……在路上……伤太重……没能撑到……见你……”我艰难地补充完最后一句,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悲鸣终于从云彩喉咙里迸发出来,她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整个人软软地瘫倒在地,双手死死攥着那个带血的布包和玉环,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鲜血混着泪水汹涌而出。
她蜷缩着,身体剧烈地抽搐,发出野兽般的呜咽和哀嚎,那声音里是灭顶的痛楚和无尽的恨意。
“莺娘……觅儿……”她哭喊着,撕心裂肺。
营帐外有人闻声赶来,都被这惨烈的景象惊得顿住脚步。
一个穿着半旧将官服、面容坚毅却难掩疲惫的年轻男子拨开人群冲了进来,正是云彩的情郎、起义军如今有名的副将陈清述。
他看到瘫倒在地、状若疯癫的云彩,又看到站在一旁、浑身狼狈、脸上带着泪痕和血污的我,眼神瞬间沉痛无比。
“彩儿!”陈清述蹲下身,试图将云彩抱起来。
云彩却像一头受伤的母兽,猛地推开他,挣扎着抬起头。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帐顶,仿佛要穿透那厚厚的毡布,刺向遥远的京城,刺向那金銮殿上的昏君。
恨意在她眼中燃烧,几乎要焚毁一切。
“昏君——!”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诅咒,“此仇不共戴天!我李云彩在此立誓,此生此世,必倾尽所有,饮尔之血,啖尔之肉,为我莺娘!为我觅儿!为我阿泠!报仇雪恨——!”
她猛地转向我,那双被恨意烧红的眼睛死死钉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和同命相连的悲怆。
“棠梨,跪下。从此以后,再无红烛楼,你我,皆以莺娘和云泠的‘李’为姓!记住她们的血,记住今日之恨,苍天在上,黄土在下,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她拉着我的手,力气大得像铁钳,硬生生拽着我一同跪倒在地,冰冷的泥土透过薄薄的裤子渗进来。
她沾满血和泪的脸庞扭曲着,对着虚空,一字一顿,如同刻下血咒:“我李云彩!”
“我……李云泠之女,李棠梨!”我跟着嘶喊出声,声音同样嘶哑破碎,喉咙里涌动着莺娘和云觅的血腥气,还有……那深不见底的、名为背叛的毒液。
这一刻,我成了真正的“李棠梨”,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由谎言和罪孽浇铸而成的存在。
云彩喊完,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一软,彻底昏死过去,倒在陈清述怀里。
陈清述紧紧抱着她,这个在战场上沉稳坚毅的年轻将领,此刻眼圈通红,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他的眼神,充满了痛惜和一种沉重的、同仇敌忾的悲悯。
“快!叫军医!”他哑声吼道。
云彩病了,病得很重。
短短数日,她那头曾经乌黑油亮的秀发,竟如同被霜雪浸染,变得一片灰白。
她时而昏睡,时而在噩梦中惊悸哭喊,喊着莺娘,喊着云觅,甚至喊着云泠。
醒来时,眼神又空洞茫然,仿佛灵魂的一部分已经随着她们一同死在了那片荒原上。
我守在云彩的病榻前,衣不解带。喂药,擦身,更换被冷汗浸透的衣物。
陈清述军务繁忙,只能抽空来看望,更多时候,只有我和昏沉中的云彩。
帐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死寂,我看着云彩灰白的头发,看着她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紧蹙的眉头,看着她偶尔无意识流下的泪水。
悔恨的毒蛇在心底疯狂噬咬,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刺痛,是我,是我亲手将莺娘和云觅推向了死亡。
是我让眼前这个曾经鲜活明艳的云彩,变成了这副心如死灰的模样,这沉重的枷锁,将伴随我一生,永无解脱之日。
唯有更精密的伪装,更彻底的“赎罪”,才能在这条血路上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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