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中改变了。
我依旧忙碌,依旧寡言,依旧在云彩沉寂的仇恨、伤兵的哀嚎和赵承墨的聒噪中周旋。但对着赵承墨时,那层刻意为之的冰冷疏离,终究是褪去了一些。
当他再拿着狗尾草跑来问我,我不会再冷硬地直接戳破,而是会指着旁边真正的止血草,耐心地讲解两者的区别,甚至允许他笨手笨脚地帮忙捣药——虽然常常需要返工。
当他被夫子的策论难得抓耳挠腮时,我会在散学后,用更浅显易懂的方式,将那些晦涩的权谋机锋拆解给他听,不再只是漠然地复述答案。
“李棠梨,你懂得真多!”赵承墨常常这样惊叹,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和依赖,像雏鸟望着归巢的母鸟。
“不过是前人走过的路,多看几遍罢了。”我总是这样淡淡回应,垂下眼,避开他那过于炽热直白的目光,心底一片冷静的评估:教导他,让他变得更有价值,对起义军、对未来的谋划,都有利。
仅此而已。
回报?是的,回报他在山脚下那片野花和肉夹馍里释放的、微不足道的暖意,这很公平。
至于那些被他笨拙举动偶尔搅乱的、名为“情绪”的池水,很快就会被更重要的算计冰封。
我的变化,自然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
赵承墨的生母,赵绍之的发妻刘夫人,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她是个极美的妇人,岁月并未过多侵蚀她的容颜,反而沉淀出一种雍容大气。她不像云彩那样明艳如火,也不似云觅那般柔婉似水,她的美是沉静的,如同深潭,目光温和却洞察力惊人。
起初,她只是在探望儿子时,远远地看我一眼,后来,她会在我照料伤兵时,静静地站在一旁观察:看我如何用最有限的药材,调配出最有效的药散;看我如何一边为高烧的士兵更换额上的冷巾,一边条理清晰地吩咐助手准备后续汤药;看我如何在物资分发时,面对哭求的妇人,眼神平静无波,却又能用三言两语安抚其情绪,同时丝毫不破规矩。
有一次,一个重伤士兵因剧痛失控,打翻了药碗,滚烫的药汁泼溅出来,我下意识地侧身护住旁边一个年幼的伤患,自己的手背却被烫红了一片。
刘夫人恰好看见,她没说话,只是命人送来一小盒清凉的膏药。
再后来,她会在我得空时,邀我去她整洁雅致的帐中坐坐。没有居高临下的盘问,只是如同寻常长辈般,问些日常琐事,聊聊营中见闻,偶尔也听我讲讲辨认草药的心得。
她说话温声细语,却总能于细微处点拨一二,关于人心,关于处事的分寸。
“棠梨,”午后,她亲手为我斟了一杯清茶,茶烟袅袅,氤氲了她的眉眼,声音带着由衷的赞许,“你是个极妥当的孩子。心思细,有章法,难得的是心地还正。承墨能得你伴读,是他的福气。”
她顿了顿,目光温和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深切的怜惜,“这些年,苦了你了。”
“夫人言重了,棠梨受夫人与赵帅之恩,合该如此。”我垂首,恭敬应答,心底却无波澜。
妥当?章法?不过是生存的本能。心地?那下面埋着背叛与算计的毒根。苦?早已麻木。她的怜惜是真,却触动不了我分毫。
刘夫人眼中对我的欣赏和满意,一日胜过一日。
她会在赵绍之面前,不经意地提起我的“稳妥周全”,提起我如何“襄助”承墨学业,提起我在营中积累的“善名”与“威信”。
赵绍之起初对我的防备和利用之心,在妻子温和却持续的赞誉,以及儿子肉眼可见的进步(尽管依旧莽撞)下,渐渐松动。
一日军议后,赵绍之特意留下了陈清述,语气比往日更加郑重:“清述,令嫒身子还需静养,营中诸事,你多费心。粮秣转运、伤兵安置这些要紧处,我看……可以多让棠梨帮衬你。她是个能担事的。”
这不仅是放权,更是一种基于信任的倚重。陈清述眼中闪过感激,郑重应下。
我知道,这份“重用”,很大一部分,源于刘夫人和赵承墨无形中为我筑起的台阶。
转眼起义的烽烟已燃了三年。
最初,京城的成德帝只当是疥癣之疾,锁死城门更多是为了隔绝瘟疫和难民洪流,并未真正将这群“泥腿子”放在眼里。
岂料星星之火,已成燎原之势。起义军在赵绍之的统领和陈清述等将领的拼杀下,竟真与装备精良的京兵打得有来有回,硬生生在尸山血海中,啃下了西南的大片疆土。
如今,兵锋直指那座横亘在绵州与京城之间、号称“天堑”的卧龙山。
拿下此山,京城门户洞开,再无险可守。整个大本营的气氛如同拉满的弓弦,紧张得令人窒息。
粮秣、兵员、军械……一切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决战做准备。
夜,深沉如墨。营地早已沉寂,只有巡逻士兵沉重的脚步声和远处山风掠过林梢的呜咽。
我避开巡夜的岗哨,悄无声息地潜到营地边缘一处废弃的辎重堆后面。
这里堆放着破损的车辆和废弃的杂物,散发着铁锈和朽木的味道,无人问津。
确认四下无人,我才从贴身里衣最隐秘的夹层里,摸出那枚小小的铜钱。冰冷的金属触感贴着指尖,边缘那道细微的划痕,在稀薄的月光下,像一道狰狞的伤疤。
三年了。这枚来自凤仪宫、沾着春娘血气、吞噬了红烛楼血肉的铜钱,如同一条沉睡的毒蛇,一直蛰伏在我心口最深处。
指腹缓缓摩挲着那道划痕,冰冷,坚硬。皇后的脸,那双估量刀刃般冰冷的眼睛,隔着千山万水,仿佛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看看风色……”她当年的话,犹在耳边。
风色已变。起义军势大,京城震动。卧龙山,便是最好的风眼。
我捏紧了铜钱。
下一步该怎么走?如何利用这场即将到来的血战?如何将这条毒蛇放出去,咬向该咬的人,同时……保全自己,甚至攫取更大的利益?
远处,隐约传来赵承墨带着睡意的、模糊的梦呓,似乎是在喊我的名字。
那声音穿透冰冷的夜风,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我指尖的动作微微一顿。
但只是一瞬。
铜钱被重新紧紧攥入掌心,那冰冷的触感,如同握住了一条通往深渊、却也可能是唯一生路的锁链。
卧龙山的阴影,在夜幕下如同蛰伏的巨兽。
而掌心的铜钱,是我刺向这乱世心脏的第一枚暗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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