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又回到了某种轨道。
孙嬷嬷的藤条依旧会落下,只是我身上的檩子似乎少了一些,皇后也开始不时过问我的“功课”,琴弦拨动时是否流畅,描红的字迹是否工整。不过她的目光依旧审视,仿佛在估量一把钝刀是否开始开刃。
直到这年深秋,我的七岁生辰刚过不久,西南的饥荒便像一块巨大的、流脓的疮疤,终于无法遮掩似的溃烂到了京城脚下,像在讥讽是我这个灾祸带来了不幸。
绵州城的惨状,易子而食的传闻,还有那随之而来的、令人闻风丧胆的瘟疫,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每一座朱门高墙。沉重的城门在恐慌中轰然落下,将整个京城锁成了一个巨大的囚笼。
宫里的气氛变得诡异,奢靡的丝竹声还在响,但总像是蒙着一层阴翳,那些贵人的笑容底下藏着不安和猜忌。
皇后出现在我面前的次数,却悄然多了起来。她不再只是远远地审视,有时会让我立在书案旁,看她批阅一些无关紧要的请安折子。
可与众人的紧绷不同,真正的贵人恍若未觉般继续享乐,甚至在有臣子以撞柱上谏后,还举办了一场极尽奢华的“太平乐宴”。
凤仪宫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巨大的水晶宫灯悬在高高的藻井之下,折射出无数细碎刺眼的光斑。
浓郁的酒气、脂粉香混合着震耳欲聋的丝竹管弦之音,穿着华丽舞衣的宫姬在殿中旋转,水袖翻飞,却像一群没有灵魂的精致偶人。
我被孙嬷嬷仔细地装扮,穿着崭新的、鹅黄色的宫装,梳着双丫髻,簪着几朵小小的绢花,
我被安排着紧跟在皇后的贴身大宫女身后。
“仔细看着,学着点,别像个木头杵着。”皇后的目光扫过我,带着一种即将启用棋子的深意。
皇帝——我的父亲,成德帝,高踞在龙椅上。他早已喝得醉醺醺,龙袍松散,冠冕歪斜。肥胖的脸上泛着油光,眼睛浑浊地半睁着。
他怀里搂着一个娇艳的妃嫔,一只手举着硕大的金杯,时不时灌下一大口,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浸湿了明黄的衣襟。殿中的歌舞升平似乎与他无关,他只沉浸在自己的醉意里。
宴会正酣,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皇后随意地侧身,对身后的大宫女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那宫女会意,不着痕迹地推了我一下。我便像一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被操纵着突兀至极的挪了半步。
就在这时,皇帝那双浑浊的醉眼,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扫过他整场宴席都不曾正眼去看过的皇后,又偶然落在了我身上。
他迷迷瞪瞪地盯着我看了几息,醉汉特有的迟钝和困惑并未因他是天子就有所不同,可满堂却无一不遵他的言行。
皇帝费力地抬了抬肥胖的手,指向我,含混不清地开口:“那……那个小丫头……谁啊?朕……朕怎么没见过?”
所有的丝竹声、喧哗声,在那一刻诡异地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带着好奇、审视、幸灾乐祸,瞬间聚焦在我这个角落。
皇后立刻起身,姿态恭谨而端庄,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地传到殿中每一个角落:“回禀陛下,此为十九公主。只是……名姓却还不曾定论。”她微微垂首,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身为母后未能尽责”的黯然。
皇帝拧着眉头,似乎更困惑了:“十……十九?朕……朕有这么多女儿吗?”他打着酒嗝,浑浊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又移开,显然毫无印象。
侍立在御座旁的一个白面无须、穿着深紫蟒袍的大太监立刻躬身上前,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尖细的嗓音带着刻意的提醒:“陛下,七年前红烛楼那位云泠姑娘,承恩之后,怀了龙种,可惜是个福薄的,只留下个小公主,一直养在宫里呢。”
“云泠?红烛楼?”皇帝歪着头,似乎在记忆的泥潭里费力打捞。半晌,他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极其猥琐的光,脸上露出一种近乎得意的、令人作呕的笑容,猛地一拍大腿,“哦,那个……那个滋味儿不错的!哈哈!”
他笑得前仰后合,唾沫星子乱飞,肥硕的身体在龙椅里颤动。殿中一些善于逢迎的臣子和妃嫔也跟着发出低低的、心领神会的笑声,像一群应声的乌鸦。
皇帝笑够了,抹了一把笑出的眼泪,醉眼朦胧地再次看向我,那目光像是在看一件勾起他下流回忆的物品。
像是想起了什么般的,他醉醺醺地挥着手,舌头有些打结:“有此贤后,朕心甚慰。朕该怎么为这承了她生母福泽的小美人起个名呢?”
他身旁一个同样喝得面红耳赤的臣子摇晃着站起来,举着酒杯,高声笑道:“陛下!臣想起一典,应景得很呐。有句诗叫‘一树梨花压海棠’,陛下龙精虎猛,恩泽雨露,那等微末女子,得承天恩,岂非正是‘梨花’压了‘海棠’之幸?”
“一树梨花压海棠?”皇帝歪着头,浑浊的脑子费力地理解着这句话。随即,他像是捕捉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笑点,轰然爆发出一阵更加响亮的、震得殿宇嗡嗡作响的狂笑,“哈哈哈哈!妙!妙极!梨花压海棠!好!好!
他指着角落里的我,笑得浑身肥肉乱颤,几乎喘不过气:“就叫……就叫棠梨!对!棠梨!哈哈!一树梨花压海棠!好名字!应景!哈哈哈哈哈!”
“陛下圣明!”那宠臣立刻高声附和,满面红光。
“棠梨?好名字啊陛下!”大太监尖声细气地赞叹。
“陛下才思敏捷,信手拈来便是佳名!”更多的谄媚之声此起彼伏。
满殿哄笑声瞬间高涨,如同汹涌的潮水,几乎要将那刺眼的宫灯光芒都淹没。那些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裸的嘲弄和鄙夷,像无数根冰冷的针。
棠梨?一个青楼妓子所生的公主,配一个如此轻佻下流的名字,如同给一件物品打上最卑贱的烙印。没有玉牒,没有身份,只有这御口亲赐的、带着狎昵意味的“荣宠”。
皇后站在御座下首,端庄地垂着眼,唇角似乎含着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是早已预料到这一切。
我站在那片刺耳的哄笑浪潮里,不知为何没有一丝波动,连谢恩该有的仪态都不曾因羞辱失了半分。
“儿臣,谢父皇圣恩。”
再抬起头,人们已随着天子的兴致聊起下一个话头了,而我的眼前却只有那一片刺目的光晕在晃动。
那是龙椅之上,皇帝身上明黄色龙袍反射出的、过于炫目的光。龙袍上缀满了硕大的明珠,随着他肥胖身躯的狂笑而剧烈地晃动、闪烁。
一颗,又一颗。圆润,硕大,在无数宫灯的映照下,散发着冰冷、璀璨、令人无法逼视的光芒。那光芒如此之盛,如此之亮,像是凝固的火焰,又像是淬了剧毒的冰棱。
我的眼睛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那晃动的、刺眼的珠光。瞳孔深处,映着那一片冰冷璀璨的华彩。
那光,真亮啊。
亮得足以……照亮一条路。
一条从这污浊泥泞的深渊里,爬出去的路。一条通往那张龙椅,通往那刺眼珠光主人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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