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这年,凤仪宫的那根无形针终于刺破了我身上那层名为“棋子”的薄纱。
皇后召见时,并未在正殿,而是在一处幽静的暖阁。窗棂外几竿细竹的影子投在光洁的金砖地上,像几道墨色的囚栏。
她没看我,指尖捻着一支通体无瑕的羊脂白玉簪,对着光,慢悠悠地转动着。簪头雕着一只振翅欲飞的凤鸟,眼神却有些呆滞。
“小十九,”她开口,声音和玉簪一样,温润里透着凉,“京城……要起风了。”
我垂手立在下方,眼观鼻,鼻观心,像一尊被孙嬷嬷训导出来的、最合格的木偶。
“本宫身边,总得留条后路。”她终于放下玉簪,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惯有的、估量刀刃锋口的审视,“你是个伶俐的。伶俐人,该去更‘活络’的地方,替本宫看看风色。
她没说去哪里,也没说做什么。只是次日深夜,一辆没有任何徽记的、再寻常不过的青帷小车,悄无声息地从凤仪宫最偏僻的角门驶出。
没有宫人相送,没有只言片语。我被塞进车里,只穿着一身半旧的粗布衣裳,怀里揣着一个硬邦邦的、裹了油纸的冷馒头。
车轱辘压在宫道上,发出单调沉闷的声响,碾过一道又一道厚重的宫门。
我掀开车帘一角,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片在沉沉夜色里、如同巨大怪兽蛰伏的宫阙群。
琉璃瓦在稀薄的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幽光,没有留恋,只有一种终于挣脱樊笼的、带着血腥气的窒息感。
车夫沉默得像块石头,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条弥漫着脂粉与酒水混合气味的巷子深处。
巷子很窄,两边是高低错落的楼阁,红灯笼在夜风里摇晃,像一只只醉醺醺的眼睛。空气里飘荡着若有若无的丝竹声和女子的调笑。
“到了。”车夫哑着嗓子,只说了两个字。
帘子被粗暴地掀开,一股混杂着劣质熏香和食物残羹的浊气扑面而来。我被推下车,踉跄几步,差点摔倒。那辆青帷小车毫不停留,像一道幽灵,迅速消失在巷子更深的黑暗里。
夜风卷着地上的尘土和落叶,打着旋儿扑到脸上,冰冷又粗糙。我抱着胳膊,缩在墙角。四周是陌生的喧嚣和暧昧的光影,像一个光怪陆离的梦魇。怀里那个冷馒头硬得像石头。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细碎的、带着点踉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穿着略显凌乱的艳丽衣裙、披着件薄锦披风的女人,扶着墙,似乎刚从某个酒局出来,正往这边走。
她经过我藏身的角落时,脚步顿了一下。
“咦?”一声带着浓重酒气的轻咦。
她停下脚步,弯腰凑近了些。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一种奇异的、甜腻的暖香钻进我的鼻子。借着旁边楼阁透出的朦胧灯光,我看清了她的脸。
五官秾丽,眼波流转间带着阅尽风尘的倦怠,却又有种奇异的生命力。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腰身,被一条杏色绸带松松系着,纤细得惊人,仿佛一用力就能折断,是这浊世里一捧不合时宜的细柳。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带着几分醉意朦胧的探究。那目光起初是随意的,渐渐的,却凝住了。醉意似乎褪去了一些,眼底浮起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
“这眉眼……”她低声喃喃,声音透出了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她甚至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我的脸,却在半途停住了。
夜风更凉了,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女人像是被这寒噤惊醒,眼中那丝惊疑迅速被一种混杂着怜悯和某种复杂情绪的东西取代。
她拢了拢披风,声音放软了些:“小丫头,深更半夜的,怎么一个人蹲在这儿?冻坏了可怎么好?”她左右看了看空寂的巷子,“跟姨走,先暖暖身子。”
她没等我回答,那带着暖香的手便不由分说地牵起了我冻得冰凉的手腕。她的手很软,带着薄茧。我被她牵着,像一片无根的叶子,被风卷着,带进了旁边一栋挂满红灯笼、门楣上悬着“红烛楼”三个鎏金大字的楼里。
楼内混杂着各种脂粉、酒菜、熏香的味道,比巷子里浓烈十倍。
莺声燕语,觥筹交错,无数穿着轻薄艳丽衣裙的女子在客人间穿梭,如同一群被豢养的、色彩斑斓的鸟。我被这骤然扑来的声浪和景象冲击得有些眩晕。
女人——后来我知道她叫莺娘,是这红烛楼的鸨母——径直把我带到了后院一处相对僻静的小楼。房间不大,但很干净,陈设精致,熏着淡淡的兰草香,与前面的喧嚣仿佛两个世界。
一个小丫头很快端来了热水和干净的布巾。莺娘亲自拧了热帕子,细细地擦掉我脸上沾染的尘土。她的动作很轻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
“可怜见的,冻坏了吧?饿不饿?”她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小桃,去厨房看看,热碗鸡丝粥来。”
小丫头应声去了。
莺娘让我坐在铺着软垫的绣墩上,自己则坐在我对面的一张圆凳上,细细打量我。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流连,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恍惚,仿佛透过我,在看另一个早已消散的影子。
“小丫头,”她试探着开口,声音依旧很软,“你叫什么名字?家……家在何处?怎会流落至此?”
名字?家?
我垂下眼,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磨破了袖口的粗布衣角。凤仪宫的熏香仿佛还残留在鼻端,孙嬷嬷藤条抽在皮肉上的闷响,春娘的血溅在睫毛上的粘腻温热……还有那满殿刺耳的哄笑:“棠梨!就叫棠梨!一树梨花压海棠!哈哈哈哈……”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干又涩。我用力抿紧嘴唇,摇了摇头。
莺娘看着我沉默抗拒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有失望,有怜惜,也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是不记得了?还是……不愿说?”她放轻了声音,像是怕戳破一个脆弱的梦境,“罢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一张蒙着细布的琴案旁,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琴弦,发出一声低哑短促的嗡鸣。她背对着我,身姿窈窕,那细腰在朦胧的灯影下更显单薄。
“你这样子……倒让我想起一位故人。”她的声音飘忽,像蒙着一层水汽,“她也曾……像你这般,倔得很。”她顿了顿,指尖停在琴弦上,微微颤抖了一下,“可惜……命太薄。”
小桃端来了热腾腾的鸡丝粥。白瓷碗里,粥熬得软糯,细白的鸡丝点缀其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饥饿感终于压倒了所有的抗拒。
我捧起碗,小口小口地吃着,滚烫的粥滑过食道,暖意一点点渗进冰冷的四肢百骸。
莺娘转过身,看着我埋头喝粥的样子,眼神柔和了许多。她走过来,拿起梳子,轻轻梳理我纠结枯黄的发尾。
“以后,就跟着姨吧。”她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这地方,总要有个好名头才好立足。‘莲心’如何?出淤泥而不染……”
“不。”我猛地抬起头,打断她。粥碗还捧在手里,碗壁的热度烫着掌心。我盯着她那双带着惊愕的、妩媚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无比:“我叫棠梨。”
“棠……梨?”莺娘重复了一遍,眉头微蹙。这个名字太直白,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风尘气和……某种不祥的意味,绝非良家女用的名字。
“对。”我垂下眼,继续小口喝粥,声音闷在碗里,却异常固执,“就叫棠梨。” 这个名字是耻辱的烙印,是凤仪宫冰冷的砖地,是那满殿刺耳的哄笑,是春娘温热的血。
它不能忘。记着疼,才能活。
莺娘沉默了。她看着我低垂的、固执的侧脸,又看了看自己刚才拂过琴弦的手指,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最终,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没再坚持。
“随你吧。”她放下梳子,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又似乎夹杂着更深的、我看不懂的了然,“记着……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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