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楼的红灯笼,一夜之间熄了大半。
莺娘遣散众人的动作快得像一阵风。老秀才颤巍巍地接过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浑浊的老眼里全是惊惶。
莺娘只拍了拍他的手背,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动什么:“王侯将相的门槛,也未必是金玉砌的,先生保重,往南去。”
小桃哭成了泪人,被莺娘塞给一个平日相熟的、老实巴交的货郎,叮嘱他连夜带她出京。“天高皇帝远,找个老实人过日子。”莺娘替小桃擦泪,指尖冰凉。
楼里空了,只剩下呛人的灰尘味和往日脂粉香的残影。
莺娘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灰布衣裳,那捧惊人的细腰被刻意束得宽松了些,却掩不住眉眼间的疲惫与决绝。她把同样换了粗布衣、脸色苍白如纸的云觅和我塞进一辆半旧的青油布马车里。
“往西南去。”马车启动时,莺娘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干涩紧绷。车帘放下,隔绝了那座曾经囚禁过无数人欢笑与眼泪的朱红小楼,也隔绝了京城最后一点虚假的繁华。
车轮碾过深夜寂静的街道,朝着城门方向驶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连打更的梆子声都透着一丝仓皇。
我靠在颠簸的车壁上,闭着眼,手指却无意识地抠着身下粗糙的草垫。
我知道,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冰冷地黏在我的背上——那是皇后埋在暗处的眼线。从我被推出凤仪宫角门的那一刻起,这双眼睛就从未离开过。
莺娘在赌,赌她多年经营的人情脉络能换来一条生路,赌她提前嗅到的风声能快过宫里的爪牙。她甚至没有告诉我们她真正的目的,只说是去南边避祸。她以为万无一失。
可我知道,这生路,注定要用人血来铺。
马车行至离城门还有几里的一片荒僻林地时,天色将明未明,灰蒙蒙的雾气在林间弥漫。我借口小解,在莺娘担忧的目光和云觅紧张的注视下,独自钻进了浓雾笼罩的树林深处。
雾气冰冷,带着泥土和腐叶的气息。
我停下脚步,从贴身的里衣夹层里,摸出一枚小小的、毫不起眼的铜钱。那是离开凤仪宫前,一个沉默的洒扫宫女“无意”间遗落在我脚边的,铜钱边缘,有一道极细微、新刻的划痕。
我蹲下身,用尽全力,将铜钱按进一棵老槐树根部松软的泥土里,只留下那道划痕朝着来路的方向。
动作干净利落,不留痕迹。做完这一切,我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雾气,压下胃里翻涌的恶心,转身走回马车。
掀开车帘时,莺娘关切地问:“怎么去了这么久?没事吧?”我摇摇头,蜷缩回角落,手指冰凉,掌心却全是冷汗。
变故来得比预想的更快。
日头刚升上树梢,驱散了些许雾气,马蹄声就如滚雷般从后方追来。密集、沉重、带着令人胆寒的杀气。
“追兵!”赶车的护卫声音都变了调。
莺娘猛地掀开车帘向后望去,脸色瞬间煞白如金纸。尘土飞扬中,一队盔甲鲜明的骑兵正急速逼近,当先一人高举着明黄的令旗,在灰暗的天色下刺眼夺目!
“怎么可能?!”莺娘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那捧细腰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我明明……”她的话戛然而止,猛地转头看向车内,目光在我和云觅惊惶的脸上扫过,最终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那眼神里有震惊,有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至亲之人从背后捅刀的、锥心刺骨的痛楚和茫然。仅仅一瞬,那痛楚又被更深的绝望淹没——追兵已至,一切都晚了。
“护住她们!”莺娘厉声对仅剩的两个护卫嘶喊,自己则抽出一把藏在车座下的短匕,眼神决绝。
马车在崎岖不平的林间小路上疯狂颠簸,试图甩开追兵。箭矢如飞蝗般射来,“哆哆”地钉在车壁上。
一个护卫惨叫着中箭滚落马下,另一个护卫红了眼,拔刀试图阻拦,瞬间被几支长矛贯穿,尸体被狂奔的马匹拖行。
马车终于被逼停在一片乱石滩上。追兵如狼似虎地围了上来,刀剑出鞘的寒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为首的将领骑在高头大马上,头盔下的眼神阴鸷贪婪,肆无忌惮地扫过被莺娘死死护在身后的云觅。
“奉圣谕!逆贼莺娘,抗旨不遵,私携贡品云觅潜逃!罪不容诛!交出云觅,或可留尔等全尸!”声音洪亮,带着皇权的傲慢与不容置疑。
“贡品?”莺娘嗤笑一声,声音嘶哑却带着宁折不弯的傲气,她将我和云觅挡得更严实,“昏君!为了一己私欲,视苍生如草芥!京门外白骨累累你不顾,却为一女子大动干戈!”
“找死!”将领被激怒,猛地挥手,“拿下!死活不论!”
士兵如潮水般涌上。莺娘挥动短匕,那纤细的身影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凭着狠辣刁钻的招式,瞬间刺倒了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士兵。血花飞溅,但她毕竟寡不敌众,一个士兵的刀锋狠狠划过她的后背!
“呃!”莺娘痛呼一声,踉跄着扑倒在地,灰布衣裳瞬间被洇开一大片暗红,那捧细腰痛苦地蜷缩起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沉默地、如同受惊小鹿般瑟瑟发抖的云觅,突然猛地一把将我推向倒地的莺娘,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带莺娘走!快走——!”
她的声音不再软糯,而是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凄厉决绝。
话音未落,她已像一只扑火的飞蛾,决然地冲向那个高踞马上的将领!她拔下头上那支素雅的玉簪,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刺向马颈!
马匹受惊,长嘶人立!将领猝不及防,狼狈地勒住缰绳。趁着这瞬间的混乱,云觅猛地转身,张开双臂,拦在了追兵和我们之间。
她纤细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颤抖,像一片即将被狂风撕碎的叶子,脸上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悲壮的平静。
“云觅!回来!”莺娘目眦欲裂,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我死死按住伤口。
追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反抗激怒了,几个士兵狞笑着扑向云觅。
“抓住她!”
“给脸不要脸!”
混乱中,只听见布帛撕裂的刺耳声响,云觅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划破天空,随即又被粗暴的狞笑和喘息声淹没……
“走!”莺娘一口咬在我的手臂上,剧痛让我瞬间回神。我眼中一片血红,不知是泪还是恨。
我爆发出全身的力气,几乎是拖着背上血流不止、意识已有些模糊的莺娘,踉跄着滚下乱石滩,跌跌撞撞地钻进旁边浓密得几乎不见天日的荆棘丛中。
身后,云觅的惨叫声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归于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只有风吹过林梢的呜咽,和远处追兵翻找马车残骸、咒骂着“跑了两个”的嘈杂声。
莺娘背上的伤很深,每一次移动都带出更多的血,染红了我的手臂和身下的泥土。她气若游丝,却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昏过去。
不知爬了多久,身后的追兵声终于彻底消失。
也许他们认为两个重伤的女人在这荒山野岭必死无疑;也许是皇帝看到了云觅的惨状,泄了愤,便不再在意两条漏网之鱼的死活;也许是……皇后已经对我建立起了真正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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