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一处隐蔽的山坳里停了下来。我撕下自己的衣襟,手忙脚乱地给莺娘包扎。
血浸透了一层又一层布,她的脸色灰败下去,嘴唇干裂,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断的游丝。
“棠……梨……”莺娘艰难地睁开眼,眼神涣散,却努力聚焦在我脸上。
她没有问为什么追兵会那么快、那么准确地找到我们。那双阅尽风尘、本该看透世情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固执的信任和深不见底的悲伤。
她颤抖着伸出手,冰凉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指尖沾着我的泪和汗,还有……云觅的血。
“别怕,孩子……”她的声音微弱得像叹息,“莺姨……给你讲个故事……一个……关于你娘……和我们……的故事……”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将十五年前的尘埃缓缓吹开。
“……那年西南也旱,饿死了好多人…爹娘…把我和才十岁的妹妹卖了,”莺娘的眼神飘向远方,仿佛看到了那个怯生生、紧紧抓着自己衣角的小女孩,“我本名叫李云莺……她叫李云泠……才十岁……我们被卖进了红烛楼。”
“老鸨……心不算坏……看我腰细……能赚钱……就让我接了客……护着云泠……只让她学琴……学舞……”莺娘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我那时……多傻啊……以为只要我脏了……妹妹就能干净……就能有……好出路……”
一行浑浊的泪从她眼角滑落,“后来才知道……清白……有时候……才是催命符……”
“云彩……是我们在上京的路上……捡到的小乞儿……机灵……圆滑……老鸨也收下了……云觅……是老鸨从人牙子手里……救下来的扬州瘦马……才那么点大……”莺娘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我们四个……在楼里……像亲姐妹……”
她的声音陡然激动起来,带着刻骨的恨意:“直到……那个昏君!他要办点烛宴!要挑一个最干净的姑娘……去供他糟蹋!妈妈……老鸨……她不肯!她说那是作孽!是草菅人命!”莺娘剧烈地咳嗽起来,血沫从嘴角溢出,“昏君……就在红烛楼前……活活……杖杀了她!”
那惨烈的景象仿佛就在眼前,莺娘的身体因痛苦和愤怒而剧烈颤抖。
“楼里……大乱……官兵要抓云觅去……是云泠,是你娘!”莺娘死死抓住我的手,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她才十六岁…她站了出来。她把吓坏了的云觅……死死护在身后。她说……她是清倌人……她去!”莺娘的声音泣血,“她保护了云觅……用自己……换了我们剩下三个的命……也换了红烛楼……暂时的安宁……”
“云彩……受了刺激……从此只肯绣花……再不接客……她柜子里……全是给你娘绣的衣服样子……云觅……更是觉得……欠了你娘一条命……”莺娘的气息越来越弱,眼神却灼灼地定在我脸上,“孩子……你娘……叫李云泠……她是个……顶好……顶傻的姑娘……她……是为了护住妹妹……才……”
莺娘的声音低了下去,像燃尽的烛火。她摸索着,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个沾血的、沉甸甸的小布包和一个半旧的玉环,塞进我手里。
布包里是几块碎银和一些铜钱,玉环温润,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彩”字。
“云彩……没私奔……”莺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说,“她……是去西南……和她那个……守城门的小情郎……投……投义军去了……你……拿着这个……去找她……就说……莺娘……把……棠梨……交给她了……”
她的眼神渐渐涣散,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看到了很远的地方,那里面包含了太多太多——未尽的嘱托、沉重的真相、无法言说的爱怜,还有一丝……或许是错觉的、了然于心的平静。
“你……像她……又不像她……”莺娘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活下去……棠梨……别……别像我们……”
那只沾满血污、曾拂过无数琴弦、也曾为我和云觅挡过刀锋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下去。那双阅尽沧桑、盛满故事的眼眸,永远地阖上了。
只有那捧细腰,在死亡降临的最后一刻,似乎终于卸下了所有重负,不再紧绷。
风穿过荒凉的山坳,卷起枯叶和尘土,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我跪在莺娘渐渐冰冷的身体旁,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带血的布包和冰冷的玉环。
莺娘……背负着妹妹的命和整个红烛楼的重担,最终死在这荒郊野岭,死在她用命去信任的“故人之女”面前。
而我,棠梨,这个被肮脏的宫廷驯化出来的怪物,这个用姐妹的血铺路的背叛者……我是谁?
巨大的、冰冷的麻木感过后,是迟来的、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的悔恨和剧痛。它们撕扯着我的五脏六腑,几乎要将我整个人碾碎。
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腥甜,我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尝到铁锈味,才将那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压回胸腔深处。
没有眼泪。只有一种更深、更沉的死寂在身体里蔓延。
我慢慢地、机械地用手,在冰冷的土地上刨着。泥土混着砂石,磨破了指甲,渗出血丝。我麻木地挖着,挖出一个浅浅的坑,将莺娘单薄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放进去,用土掩埋。
没有墓碑,只有一堆不起眼的黄土。
做完这一切,我站起身。脸上沾着泥土、泪痕和早已干涸的血迹。背上是莺娘留下的、依旧隐隐作痛的伤口。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带血的布包和刻着“彩”字的玉环。
西南。起义军。云彩。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小小的坟包,然后转身,朝着绵州城的方向,迈开了脚步。脚下的路崎岖而漫长,通向未知的烽火与乱世。
悔意像毒蛇,噬咬着残破的心。但很快,这微弱的人性悸动,便被更冰冷、更坚硬的洪流吞没。
苦难的长河奔涌不息,容不下片刻的软弱。
活下去,像莺娘说的那样活下去。用这沾满血污的手,在这破碎的世上,撕开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天边,残阳如血,将荒原染成一片凄厉的暗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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