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州城很远,远到要翻过尸骨堆积的山,蹚过血泪汇成的河。可有时又很近,近得仿佛能听见京门外垂死者的哀嚎穿透层层山峦在耳边回荡。
莺娘的血在背上结了痂,又反复被汗水浸透,磨得皮肉生疼;每一步踏在崎岖的山道上,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怀里的碎银和铜钱硌着肋骨,那枚刻着“彩”字的玉环,却像一块冰,紧紧贴着心口,冷得发烫。
干粮早尽了,只剩几块硬得硌牙的、不知放了多久的粗粝饼子碎屑。饿到极致时,掰些枯树皮吃更是常态。
我像一缕游魂,混在同样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队伍里,朝着西南方挪动着。
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荒芜的平原上,终于看到了一处简陋的营寨。
木栅栏歪歪斜斜,几个穿着破旧号衣、面有菜色的士兵拄着长矛,疲惫地守着入口。
营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多是衣衫褴褛的流民,等着施舍一点稀薄的粥水。
这里弥漫着汗臭、血腥和草药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气味。
我排在队伍末尾,胃里火烧火燎,眼前阵阵发黑。
轮到我了,那个舀粥的老兵瞥了我一眼,大概是看我年纪小又瘦得脱形,破例多给了一勺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
“谢……谢军爷。”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老兵摆摆手,没说话,眼神里只有见惯生死的麻木。
我捧着破碗,缩到角落一处稍微避风的土坡后,小口小口地啜着那点温热的液体,仿佛那是琼浆玉液。
这里的兵卒虽说防备心很重,却有着一股京兵没有的善意,能组织起这般有素的队伍,想来这兵头赵绍之——沿途多有听流民赞颂他的勇武和美名,定然是有番真能耐的。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不远处传来。
一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妇人蜷缩在地上,怀里抱着个气息微弱、小脸烧得通红的女婴。妇人咳得浑身抽搐,却死死护着孩子,浑浊的眼睛里全是绝望。
周围的人或麻木地移开目光,或自顾不暇地吞咽着碗里那点东西。
我捧着碗的手顿了顿,碗壁上残留的一点温热,似乎灼烧着掌心。
凤仪宫里学的权衡利弊在脑子里飞快盘算:这点粥水救不了命,但或许能吊住那孩子一口气?施舍,能在这群饿狼般的流民中换来什么?是感激,还是更快的掠夺?
可莺娘塞给我的布包……那里面是云泠、云觅、莺娘……她们的血换来的活命钱,为了见到云彩,为了“活下去”。
然而,当那妇人因剧烈的咳嗽而几乎窒息,怀里的孩子发出小猫般微弱的、濒死的哭啼时,盘算瞬间被一种更原始的、近乎本能的东西击碎。
我站起身,端着那几乎没喝几口的破碗,走到那对母女面前。在周围几道骤然变得贪婪和惊愕的目光注视下,蹲下身,将碗里剩下的大半碗稀糊糊,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喂进那妇人干裂的嘴里。
妇人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随即爆发出更剧烈的咳嗽,眼泪混着鼻涕流下来,她艰难地吞咽着,又拼命想把食物省给孩子。
我避开她伸来的手,用指尖蘸着碗底最后一点糊糊,轻轻抹在女婴滚烫的嘴唇上。
做完这一切,我站起身,没看任何人,拿着空碗默默走回原来的角落,蜷缩起来。胃里的空虚感更强烈了,但一种奇异的平静却压过了饥饿。
周围那些贪婪的目光,在短暂的骚动后,终究没有扑上来。或许是我脸上沾着的干涸血污和泥土显得太过狼狈凶悍,或许是那无声的举动本身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决绝。
“小丫头,”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我警惕地抬眼,是那个舀粥的老兵,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根晒干的、不知名的草根:“看你……懂点事。营里老钱头是军医,忙得脚不沾地,缺个手脚麻利打下手的。去不去?好歹有口吃的。”
我看着他手里的草根,又看了看他浑浊却带着一丝善意的眼睛,点了点头。
军医钱老头是个脾气暴躁的干瘦老头,花白胡子总是气得一翘一翘。
他的“医帐”不过是几块破布搭成的棚子,里面塞满了呻吟的伤兵和奄奄一息的流民,气味令人作呕。
药材奇缺,他只能用些土方子,甚至拿烧红的铁烙烫伤口来止血。
钱老头没把我当孩子看,一上来就指着一盆散发着恶臭、沾满脓血的布条:“去,洗干净,洗不干净别想吃东西。”
又指着一个痛得直抽搐的伤兵:“按住他!老子要剜烂肉了!”
我抿着唇,一声不吭。手上被布条上的污物和碎肉染得黏腻,指甲缝里塞满黑垢,就用冰冷的溪水一遍遍搓洗,搓得手指通红破皮。
按住伤兵时,那汉子痛得嘶吼挣扎,指甲在我手臂上抓出血痕,我也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压住,任由汗水混着对方的血水淌进眼睛里。
“啧,倒是个狠茬子。”钱老头剜掉腐肉,撒上不知名的灰白色药粉,瞥了我一眼,嘟囔了一句。
日子就在血污、脓臭和无尽的痛苦呻吟中流逝。
我像一块沉默的海绵,吸收着钱老头骂骂咧咧中夹杂的零碎知识:哪种草能止血,哪种虫捣碎了敷伤口能消肿,高热不退时用冷水擦哪些地方……我学得飞快,下手也稳。
钱老头渐渐骂得少了,有时甚至会让我独自处理一些简单的伤口清洗或换药。
流民越来越多,多是拖家带口,病倒的也更多。钱老头忙不过来,我便常常被派去照看那些挤在营寨边缘、无人问津的妇孺病患。
我把每日分到的、本就少得可怜的食物,总会省下一点点,掰碎了喂给那些饿得连哭都没力气的孩子;帮病重的妇人擦身换衣时,动作尽量轻柔;话依旧很少,但那双沾满药渍和血污的手,却成了许多人绝望中能抓住的一点微光。
“钱家丫头心善哩……” “多亏了这姑娘……” 细碎的感激声开始在营寨边缘流传。
每当这时,我只是沉默地低头做事,将那些善意的目光和话语隔绝在外。
心善?我咀嚼着这个词,舌尖泛起的只有冰冷的铁锈味。
这“善”,不过是行走在刀尖上必要的伪装,是偿还莺娘她们血债的利息,是通往云彩身边、通往“活下去”这条血路必须支付的通行费。
每一分“善”名,都像一层薄薄的茧,包裹着内里早已腐烂发黑的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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