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坍塌的山洞中,当季云涯用法术移开巨石,找到乱石堆下奄奄一息、浑身是伤的石岳时,后者几乎只剩下半口气。
季云涯耗费了巨大的精力,用仅存的基础治疗法术吊住他的命,一点一点把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洞内只有水滴声和石岳粗重痛苦的喘息。
“为什么……救我?”石岳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眼神涣散地望着洞顶,“任务……还没完……死了……不正好……换身份……”
季云涯正在给他断裂的肋骨固定,闻言动作一顿。他看着石岳脸上沾染的血污和尘土,看着那双曾经如鹰隼般锐利、此刻却只剩下无边疲惫和死寂的眼睛。
一种强烈的、超越了任务本身的情绪攫住了他——那是物伤其类的悲悯,是对这个被迫在万年时光里扮演“失败者”的灵魂的深切同情,更是对自己同样被这无尽时光所困的愤怒。
“闭嘴。”季云涯的声音异常低沉,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原始人寿命是短,但你这是在寻死。”
他手下用力,将夹板狠狠捆紧,疼得石岳倒抽一口冷气,却也让他涣散的眼神重新凝聚,死死盯住季云涯。
“寻死?”石岳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要是我不顶着石头,我部落里的人都得死。”
“你可以向我求助。”季云涯斩钉截铁地说,将最后一点药草敷在他最深的伤口上,“少死几次,我找到你也没那么麻烦,等到任务结束的那天,一起回家。”
“回家”两个字,在这个阴暗潮湿、弥漫着血腥和泥土味的山洞里,显得如此虚幻,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
石岳不再说话,只是闭上眼睛,无尽的失败让他心生死意,他总想着只要换个身份,他就能有一段时间不用面对一双双失望的眼睛,所以每每有什么危险的事,他总是第一个冲在前面。
他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的心事竟会被看穿。
“知道了。”石岳答。
季云涯能感觉到,通过契约传来的那股浓得化不开的绝望死气,似乎淡了那么一丝。
但不论石岳是否有“生”的**,死亡都会如期而至。
而每一次死亡或败退,都意味着一次身份的转换和一段更加详实的一手记录。
每一次的死亡接应,都成了两人之间一种扭曲的默契。石岳逐渐习惯了季云涯的存在,甚至会在再次“新生”时通过契约传递一个极其简短的意念:“老地方?”
季云涯则回以一个更简短的确认波动。
他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但那份历经无数次生死、无需言语的信任和依赖,却在万年时光的磨砺下,变得比金石更坚。
季云涯的记录堆积如山,被他分门别类封存在居住的宫殿深处,也顺手传了一份给系统。
他记录的内容早已超越了简单的战争和政治。婚丧嫁娶的奇异风俗,陶器上鱼纹鸟纹的演变,骨笛吹奏出的第一个简单音阶,不同部落对日月星辰截然不同的崇拜与恐惧,一场席卷大地的瘟疫带来的绝望和此刻犹如救命稻草般的巫术,第一粒被驯化的稻种如何被小心翼翼地收藏……事无巨细,包罗万象。他笔下的九洲,是滚烫的、混杂着血腥与生机、蒙昧与灵光初现的真实沃土,是神与人界限模糊、英雄与野兽共舞的洪荒画卷。
在这幅画卷的每一处角落,都或浓或淡地印刻着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个被迫扮演失败者、在无尽征伐中伤痕累累、灵魂疲惫却始终未曾倒下的战士。
季云涯的记载和笔下,只能是客观冷静的,但他的脑海和记忆,则记录了这位共生者处境的深刻理解与无声的敬意。
时光在这无尽的记录中无声流逝。
百年、千年、万年,一晃而过。
部落联盟变成了邦国,邦国兼并成方国,最终,一个名为“夏”的庞大王朝,在治平洪水的余威中,于阳城建立起了象征权力的都城。
季云涯正站在云端,记下了最后一条史料,那是大禹即位的盛大场景。
当最后一笔落下,在他意识深处翻滚了万年之久的任务迷雾,如被劲风吹拂,迷雾之下璀璨夺目、仿佛由无数星辰汇聚而成的金色大字,清晰地镌刻在他的神魂之上——
任务:以史官之身,秉笔直书,客观、详尽、无有遗漏地记录自降临之时起,至夏王朝建立止,此方时空一切政治、经济、文化、军事、信仰、民俗之真实演变。还原‘古国时代’、‘三皇五帝时代’、‘神话时代’之本貌。
任务完成进度:100%。
如来时一般,失重感包裹了他,他最后望一眼下方那片熟悉又陌生的、终于建立起王朝秩序的大地,心中只有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在翻腾:幸好给了我神仙的身份,要是像石岳一样是个凡人史官,这近万年的史料,恐怕还没写完就累死了。
拉扯力骤然增强,将他彻底拽离这个时空。
……
季云涯猛地睁开眼,心脏因为剧烈的失重感而狂跳。耳机里,那首“绝美柔情钢琴改编”的《何为道》,刚好流淌完最后一个清越的音符,余韵在耳蜗中轻轻消散。
何为道?季云涯想,或许万年的记录可以让他写出一个漂亮的答案。
他依旧保持着低头看手机的姿势,指尖甚至停留在播放器的暂停键上。车厢里充斥着熟悉的、混杂着汗味、香水味和食物气息的现代味道,广播里报站的女声清晰而标准。
刚才那一切……是梦?一场漫长到跨越万年光阴的、荒诞离奇的梦?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揉揉眉心,却发现右手紧紧攥着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张对折起来的、质地奇特的纸。它非丝非麻,触手温润,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气息,正是他用来记录的叶片。
他感受到一丝莫名的悸动,将纸片缓缓展开。
纸上写了一段话——
亲爱的0527宿主(季云涯):
恭喜你,任务圆满完成!
中国上古史,因年代久远,史料匮乏、已被发现的遗迹稀少,加之神话传说系统繁杂且多有矛盾,为后世史学研究带来诸多困扰与不便。为厘清源头本相,遂启动此次“溯源”计划。
特遴选你与石岳(编号0311),借由歌曲《何为道》不同版本能量共振,进入目标时空。你所亲历、观察并忠实记录的一切——自降临点(旧石器时代晚期)至夏朝建立,近万年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信仰、民俗等全方位细节——已一一传回并由系统无损封存(档案编号:AH-001)。
此份记录,其史料价值无可估量,堪称上古史最原始、最宝贵的核心数据。它的存在,将为本领域诸多悬而未决的研究课题提供新的思路和事实依据,其还原历史本真的意义,将无人可以质疑,亦无人可以撼动。
然而,历史的价值,不仅在于真实,亦在于其孕育的想象与精神。神话时代的瑰丽浪漫,三皇五帝时代的壮怀激烈,先民筚路蓝缕、开创文明的坚韧与智慧……这些由时光与集体记忆共同编织的华章,早已融入民族血脉,成为文化认同不可或缺的基石。
因此,我们郑重决定:你所带回的这份“真实”记录,将被永久封存于最高机密档案库,永不对外公开。我们不会打破世人对上古史的瑰丽想象,亦不会试图消解神话时代独有的浪漫与三皇五帝时代的英雄史诗。让真实归于研究、浪漫永存人心。
你与石岳的付出,功在千秋。
再次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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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末没有署名,只有一个简洁的、由星辰与竹简图案构成的徽记。
季云涯呆呆地看着手中的信纸,地铁报站的广播声、周围乘客的低语声,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遥远而不真切。信纸上的字迹,在他看完最后一个字的瞬间,如同被阳光蒸发的朝露,无声无息地淡化、消失,最终他手上只留下一张触手温润的空白纸页。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急切地扫过车厢。隔着晃动的人影,在车厢的另一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揉着脖子,带着一脸刚睡醒的茫然和宿醉后的疲惫。他穿着件沾了点机油的工装外套,脚边放着一个工具包。似乎是感应到季云涯的目光,他也抬起头。
四目相对。
石岳眼中的狂暴、痛苦、迷茫,在看到季云涯那张清俊、同样带着穿越万年风霜的疲惫、却在此刻显得无比“真实”和“安定”的面孔时,竟奇异地平静下来。
季云涯的心脏也在这一刻重重地撞击着胸腔——他看到了石岳眼中那毫无保留的、属于“上古石岳”的痛苦和清醒!更看到了那痛苦深处,对自己存在的、无比清晰的确认和……依赖。
他们彼此纠缠了上万年,对彼此的眼神已经太过熟悉,石岳感知中巨大的荒谬感被近乎贪婪的确认感淹没,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季云涯,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吼出什么,也许是“季云涯!”,也许是“喂!”,但最终,所有的声音都化作一声更加沉重、更加压抑、却饱含着万钧之力的嘶哑呼唤:“云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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