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那个野小子?”
半大不小的孩子围在一起,将一道瘦小身影推入冰湖。
湖水哗啦啦地响,无人顾及他的呼救,只哄笑着:“听说他娘是个没名没分的野女人,在长安城里就是个笑话。”
一个孩子尖声嘲笑,语气里满是不屑:“也难怪没教养,见到世子爷不知道行礼,活该被教训。”
三九天里,尖刻指摘混合孩子王刺耳的笑声,犹如寒风在耳边剜肉。
冰湖还冒着寒气,被推进里边的男孩拼命挣扎,好不容易抓住石头,却一次次被那些孩子踢开。他胡乱拍打水面,反复几次之后四肢失去力气,身体开始下沉。
就在湖水没过头顶之时,有人靠近此处。
“皇帝舅舅和顺安侯来了!”
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群孩子还未来得及散开,便听到太监尖利叫喊:“快,快把小公子拉上来!”
噗通噗通的入水声在冬日里极为刺耳,寻乐的孩子没了最开始的气焰,默声站在一旁,低头搅紧衣角。
“这便是顺安侯时常挂在嘴边的孩子?”
上位者的威严与生俱来,一句温和问候恍若带着审视。
周行雪上前一步拱手。
“正是犬子。”
“这样,”着常服的天子看着湖边刚被捞起的孩子,扁了扁嘴,长长“嗯”了一声,又蹙起眉毛,似是苦恼,“瞧瞧他,怎会落得如此境地?”
“是臣管教不严,”周行雪脸色煞白,急忙拽起冻得嘴唇发紫的男孩,催促道,“霜儿,赶快谢过陛下!”
后者浑身湿透,发丝还挂着冰碴,连牙齿也止不住打战,却在父亲的拉扯下踉跄向前。
所有人都在等他站稳。
“谢……谢陛下。”他哆嗦着道谢,只为换来一声认可。
“不错,”天子唤来随行队伍中的另一个孩子,问道,“太子觉得他如何?”
“回父皇,顺安侯的公子落此困境但未失风骨,不似怯懦之人,”年龄稍大他几岁的少年揣手在袖子里,一双眼弯得似狐狸,上下打量一番,“有几分毅力,合适。”
“就他吧,”听的人满意于太子的回答,目光又落在瑟瑟发抖的男孩身上,笑道,“既然太子觉得合适,朕便许你入宫伴读,日后当勤勉学习,与太子相互切磋,共同长进。”
说罢,他看向周行雪。
“顺安侯意下如何?”
“臣感激不尽。”
*
“和我说说长安的事儿呗。”
回到暂住的小院,文鸦九睁开眼睛,眼巴巴地看着袁青霜。
少年调整她在背上的姿势,让她更舒服些,而后缓声说道:“长安啊,繁华、热闹。街边的店铺数不过来,我最喜欢去城西的集市,里边有西洋钟表、南洋香料。还有城东的戏园子,生旦净丑,唱念做打——”
“打住打住,”鸦九捂住他的嘴,“听起来像背的。”
对方拉下她的手,无奈笑道:“本来我也没去过几次,能记住这些你该奖励才是。”
听完这话,还真让她摸出一颗糖球,想也不想便递到少年嘴边。
“给你,奖励你的。”
那人顺势张嘴、含住,随即眯起眼睛,像只慵懒的猫儿,贪图这片刻的甜蜜。
若不是离开的时候双唇若有似无地触碰她的指腹,她都要相信他真的只是在品尝这颗糖球的滋味。
“要说长安,宫里才最有意思,”见她没更多反应,袁青霜收起玩乐心思,正色道,“那里面极为有趣。”
以人命作乐,怎能不有趣。
背上的少女显然不知晓其中的弯绕,仍在好奇追问,他便说起别的安排。
“我们的婚事你如何打算?”
其实东西早已托人置办妥当,只差一个婚期。
他本意是在长安挑个初秋的吉日,婚服就选最有名的裁缝铺子,用最好的绸缎,让她风风光光地过门。但他瞒了下来,想听听她的想法。
“就最近的好日子吧,”鸦九的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说起话来细声细气,“不想等太久。”
准确说是等不了太久。
她最近越来越贪睡,晨起还有些疲惫,就连此刻也要靠在他背上才勉强打起精神。
多等一天就多一分无法成为他妻子的风险。她贪恋与他相处的每一刻,只想在有限的时间里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和他一起度过一段真正属于两个人的时光。
感受到背上少女的虚弱,袁青霜放缓脚步,将她放在床边。
“都依你。等到了长安,就选个——”
“不要长安。”
她冷不丁打断他的话。
“不要长安,就在这里办齐。”
等不到那时候了。力气一天比一天弱,像一盏即将燃尽的灯,随时可能熄灭。她怕自己撑不到那时候。
更别提原书剧情里的长安比别的地图都要凶险,真去了那里,说不定还没成亲,自己就会陷入险境。
实在不想冒这个险。
哪怕只是简单的仪式,只要能成为他的妻子就好。
幽暗烛光下,少年与她对视,半晌才柔声开口:“有事瞒我?”
“没有,只是不想拖延。”鸦九避开他的目光,尝试用轻松的语气掩饰内心的担忧,可颤抖的声音还是暴露了真实想法。
“我们之间不该有隐瞒,”他捧起她的脸,让她直视自己的眼睛,“你心急的事情我自然上心,可若有别的隐情,你不能藏起来,我会……”
他停顿一下。
“我会心疼。”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的真诚几乎溢出来,烫得她的心揪了一下。
若是一开始就有人告诉她袁青霜有一天会说出这样的话,文鸦九铁定认为那人的脑子有问题。
可现在这话毫无保留地撞进心里,原本藏得好好的担忧和恐惧再也藏不住。
她张嘴,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最终化作一个笑容。
“没别的事,只是太喜欢你。”
双手环上他的脖颈,她在他唇边落下一吻,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温热的泪珠一滴一滴落入衣襟。
看起来还真像喜极而泣。
难得见她主动,少年先是一愣,随后放松下来,只当先前都是多虑。
他回应着这个吻,唇齿间的温度一点点蔓延,渐渐地,便被她压在身下。
起初只是轻啄浅尝,再后来帐幕轻垂,光影颤动。
好不容易到了要命的时刻,她又提起婚事该在哪办。
袁青霜压抑着喘息,在她耳边叹道:“命都给你了,你说呢?”
他扶住她的腰,掌心用力,让她结实坐在身上。
“就是在这榻上办妥,我也毫无异议。”
*
殿中央一众宫人屏息凝神,直到殿门被人推开,一阵冷风灌入,众人才偷摸松了口气。
“如何,”进来的少年眯着一双狐狸眼,任由宫人脱去身上的大氅,一边解着腰间佩剑,一边看向屏风后边往来的太医,“都撑过去了么?”
“回殿下,”稍年长的太医从屏风后转出,恭敬拱手道,“只袁公子一人抵住香境,只是……”
“哦?”
“只是他——”
话还未说完,那少年便不耐烦地打断:“有话直说,莫要吞吞吐吐。”
太医犹豫片刻,才道:“只是袁公子此番抵抗香境,耗费极大的精力与心力,身体亏损严重,短时间内怕是难以恢复如初,需得好生调养。”
少年眉头微皱,似在思索着什么,片刻之后大步走向屏风,不顾身后的人阻拦。
“殿下!此刻不宜入内!”
“侍卫!侍卫!护主啊!还愣着干嘛?”
然而他已经在屏风之后踏过两三具还有温度的尸体,正对上地上唯一活人的双眼。
他抬手示意屏风外的人安静,而后蹲下身,仔细端详对方的面容。
男孩的额头上满是汗珠,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气息微弱,嘴唇也毫无血色。即便如此,眼里依旧透出不服输的劲。
少年看到他这副模样,哼了一声。
“还真是个硬骨头,”他扶起男孩,向外边的人高声喊道,“记名,顺安侯府公子袁青霜,通过香境试炼,日后着重照料。”
说罢,他欲收起手,却在收力的一瞬间让男孩抓住衣袖。
只一愣神的工夫,匕首插入心脏、拔出,再一下、拔出,鲜血四溅。
温热的液体溅到少年脸上,他瞪大双眼,身体晃了晃,颤抖着跪下去。
袁青霜松开匕首,呤叮铛啷的声响引起宫人的注意,那些人看清眼前的场景顿时混乱起来。
“愣着干什么!救殿下!”
涌上前的人将男孩挤开,无人顾及他为何动手,也无暇将他抓起来。
隔着一道道或瘦或结实的肩膀,瘦小的孩子脸上没什么表情。须臾,他低头看着地上逐渐失去生机的少年,作口形无声说道:“这是你欠我的。”
辉煌的宫殿之中,太子的血淌在金砖玉瓦之上,黏稠液体顺着缝隙蜿蜒洇开触目惊心的红。周围的宫人乱作一团,急促的呼吸声似要冲破巍峨宫殿的穹顶。
无人在意顺安侯府的小公子如何拿走大氅,又如何离开宫殿。
茫茫细雪纷飞,宫门敞开,凛冽寒风灌向门后的人,扬起身上的衣角。
袁青霜脚步未停,径直朝着宫外走去。
待走出些距离,他回头看向观星台,虽看不真切,但也知晓那上面的天子冲他颔首,颇为满意他的表现。
接人的马车停在路边,车上的道医点燃线香,看到他衣衫褴褛下溃烂的皮肉,也没多问,只沉默递上干净衣物,掐掉燃着的香头。
“他许了你什么?”道医问道。
“自由。”
“可你本就有自由。”
“我知道。”
马车驶在街道上,车轮碾压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车内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车行到城门外,道医又缓缓开口:“弑杀太子可是大罪,即便是天子操纵,日后也难免生出变数。”
男孩依靠车厢,望着窗外纷飞的雪,声音平静:“本就没打算全身而退。那太子坏事做尽,皇帝老儿想借我之手除去他,我不过是顺水推舟,换我想要的自由。”
“孩子,你体内还有他下的蛊啊,”眼前的男孩不到十岁,言谈举止却是与之年龄不符的成熟,老道医叹一口气,幽幽道,“傀儡蛊毒性极大,日后只会侵蚀五脏六腑,等毒性完全发作,你便成为一具为他征战四方的傀儡。”
哪有什么自由可言。
见对方没有松动的迹象,他掀开车帘。
“罢了,我就送你到此处,你那娘亲很快便到,接下来的路你们好自为之。”
车外的世界银装素裹,下了马车的人无声闭眼,似是在感受雪花落在脸上的凉意。
“这天下迟早变成她想要的模样,只是过程必定艰难。你既有此决心,就放手去吧。”车帘落下,道医最后叮嘱一句,转眼便催促车夫赶路。
红棕色的马车渐行渐远,在雪地里拉出两道车辙印。
男孩站在原地,雪渐渐覆盖鞋履。
他等了许久,一直等到黑夜,也未见母亲的身影。
北风愈发凛冽,吹得脸颊生疼,可他固执地缩在墙角,仿佛只要自己不离开,母亲就一定会出现。
雪花不断堆积在肩头、发间,从黑夜到白天,男孩与银白的世界融为一体。
恍惚间,一位青衣女子出现在他的视线当中。那人牵一匹马,在纷飞的细雪当中格外单薄。
确认他还活着,她笑道:“你就是袁青霜?”
须臾,又道:“脸臭得真是和周行雪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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