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德行政特区，联邦的政治心脏。新历58年，来自各自治地和利益集团的代表汇聚于此，在经过120天的封闭会议后，以一份文件达成了结束第一联邦解体后几十年动荡的共识。这份被称为秦华妥协案的文件在经历了雅典学派法学部的修订后，正式形成了第二联邦的建国根基：第二联邦宪法。
后世称宪法为挽救了人类文明的伟大妥协，在无数个可能走向战争的分歧中，制宪者们以高超的政治智慧避免了流血冲突。而作为母星和制宪会议召开地的夏尔德，顺理成章地在建国后延续了它的政治地位。
当然，外界对它的称呼远没有这么冠冕堂皇，有人称此地为一切阴谋的发源地，也有人将之比喻为棋局亦或是纸牌屋。无论如何，夏尔德大部分时候表面上都像它为人所控的气候一样，平静、祥和。
联邦三权的最高机构都位于行政区内，中央行政厅位于最中央的洼地，以示行政分支面对公民和其他两权时的谦逊。国会的办公地联合宫位于中轴线西侧的高地上，站在这栋对称建筑前的广场上，向前俯瞰，视野正对着低处的中央行政厅。顺着第一中央大道（也即行政区的中轴线）继续往前，在经过了中央行政厅后，道路的地势缓缓升高。在这条大道的终点，是联邦司法权力的最高象征——第二联邦最高法院。
联邦最高法院的建筑外形参照了万神殿，由两排十六根柯林斯柱支撑着上方的穹顶，三角墙浮雕的是一幅存在于古文艺复兴时期的壁画——雅典学院。而在这栋宏伟的、通体纯白的建筑前，还设置了另一种如今并不常见的建筑结构：阶梯。
自然，重力技术发展的目的自然包括让人类不必再以肉身抗衡地心引力，升降梯几乎是现代建筑必备的设施。但行政区总设计师在最高法院前仍设置了54级阶梯，用以彰显其象征意义，提醒每一个到访的人：此处是联邦三权之中唯一的非民选机构，是宪法最忠实的守护者。阶梯中间的平台之上，还矗立着一尊高达3米的忒弥斯雕像。雕像通体洁白，其雕刻时的人物原型，是有“宪政之母”之称的首任最高法院首席**官——陆宁姝。
不过，鉴于**官们和有能力在此处出庭的多非年轻力盛之辈，这阶梯实际上也鲜有人踏足。作为目前最年轻的**官，靳理却坚持上班时拾阶而上，攀过这不长的阶梯。他今年才52岁，身体机能本应是最巅峰的时期。然而这位**官刚遭遇事故，此番行为似乎有点自讨苦吃——他背上的骨骼支持设备还未卸下。作为首席助理的海叶对此并不见怪，法南达也不好多问。她租住的房子在行政区外，为了避开公共交通和行政区通关的早高峰，她不得不更早起来上班。只不过，法南达很快便发现，自己的上司似乎起得比自己更早。
最高法院的办公楼里除了行政设施外，设有九位现任**官和尚未去世的三位前任**官的办公室，每一间都空间宽裕、互不打扰。靳理的办公室在二层的走廊深处，法南达很喜欢自己走过铺着绒毯的走廊时两侧的照明灯逐一亮起的仪式感。路过两扇门，便见到了门口那块铭刻着靳理名字的铜牌。她扫描了自己的身份识别码和生物信息，门悄然滑开，属于**官的那间大办公室半敞着门，柔和的灯光从门缝里泻出来，照亮了会客厅里物事的轮廓。
法南达犹豫了片刻，上前敲了敲门，从门缝里探出头。
“阁下，早上好。”她小声道，“您现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靳理正坐在办公桌前阅读卷宗，手指接连翻过纸页，浏览的速度丝毫不慢。办公室的遮光板和窗帘没有收起来，熹微的晨光被隔绝在外，但灯光被调节到了适宜阅读纸质资料的亮度，室内也并不暗。他背后是一台打印设备，正源源不断地吐出纸页，在下方的装订设备工作区里堆成整齐的一叠。
或许是因为新官上任，他的办公室看着空空荡荡，墙边临时从档案馆借调的架子上堆满了靳理自己带来的藏书和判例汇编，除此以外，便是几台必须的办公设备和一个临时存放卷宗的柜子。
靳理颔首，回应了她的问候。“昨天让你将1月24日至30日期间调卷池内的卷宗分类，完成了吗？”
“昨天还差29日和30日的卷宗我还没阅读完。”法南达回答，声音又低了几分，“我立刻去……一个小时里将清单交到您手上。”
“好。”她的上司丝毫没有在意她的“失职”，注意力很快就回到了自己正处理的工作上。
法南达轻手轻脚地离开，打开了助理办公室的门。她不像靳理一样执着于阅读纸质文件，每天下班了只需把虚拟文件一收，恼人的工作似乎就随之消散了。然而，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她坐回自己的工位，启动了智脑，两叠按日期摆放的文件堆便高高地“垒”在了桌面上。
她对着这七十几份案件卷宗无言地叹了口气，决定先去冲一剂清醒剂醒醒神。
正当法南达端着杯子从茶水间走出来时，海叶风风火火地踏进了会客厅，反手打开了照明系统。“怎么又不开灯？”她自言自语道，随即便看到了在茶水间门口站得板直的新任助理。
“来得挺早，法南达。你下回进门的时候，直接开总开关就行。靳**官一般只开他自己办公室的灯，你不用管他。”
“……好的，海叶姐。”
海叶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便进了靳理的办公室。
“早。”她毫不客气地从墙边拽了把椅子坐下，“我来和你确认一下今天的行程安排。”
靳理“嗯”地应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乐女士刚才和我发了信息，她说马歇尔首席**官阁下希望你们九位中午十一点半左右可以一起吃个午餐，讨论一下现有的一千七百多份卷宗里有哪些是值得考虑的。另外，鉴于你刚从格林斯顿回来，他希望你今天上午尽可能地选出你认为本庭期里最高法院需要关注的重点。”
“我会优先处理这一事项。”
海叶继续读道：“下午两点半在会议室201举行闭门会议，讨论前两周审理的松井昌平诉绿维科技案。但由于你缺席了此前的口头辩论，马歇尔首席**官认为你不必出席今日下午的闭门会议。”
靳理闻言，蹙起了眉：“我已经阅读完此案的口头辩论记录、诉状、法庭之友意见书和下级法院判决。我不认为闭门会议需要把我排除在外。”
“首席**官阁下认为你此前没有直接和辩诉双方交流，仅凭纸质记录，难免偏颇。”海叶说，“况且，你下午并非没有安排。池田良典要上门来给你复查。”
“我认为我现在恢复得很好。”
海叶耸了耸肩。“靳，你的支撑设备还没有卸下。况且只是一个检查，费不了你什么时间的。其他**官一定希望你早点恢复无碍去替他们分担工作。”
靳理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安排，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还有就是一些常规事项了。”海叶快速翻了翻自己的备忘录，“明天九点半开始州际贸易委员会诉加里宁物流公司案的口头辩论，不过我觉得这不需要由我提醒你。你想听相关的新闻吗？基夫罗什州参议员娜塔莎·米哈伊洛夫娜对这一案件发表了一些争议性言论……”
“不必了。”靳理淡淡地开口阻止了她，“你知道我习惯在审理案件前不关注相关的新闻。”
首席助理也不再多言，关掉了自己的通讯仪，把椅子推回了墙边。她替靳理将刚打出来装订好的那沓卷宗放到了桌面上，又把堆在“可回收”废纸篓里的无用卷宗放进了回收设备，看着它把这些纸分解重构为崭新的纸张。做完了这些杂事后，她在出去时还顺手关上了门。
兰布尔里忒·海叶从靳理在联邦第三巡回法院任职时就已经成了他的行政助理。她比这位**官还年长十几岁，曾经是秦华州的检察官。这一事业转变看上去有些激流勇退，毕竟一名为政府任职的律师职业前景看起来远比一名助理要好，但在靳理被任命为第三巡回法院法官后不久，她就辞掉了自己的检察官工作。据她本人自己的说法，是因为她作为一个罗兰人的生活习惯跟秦华州的工作氛围八字不合。从那时起，她就一直替“不善社交”的靳理法官处理行政事务。
进入联邦法院系统后，有不少联邦法官会借此机会发挥自己的影响力，来获得声望或政治上的利益。但靳理的晋升路径有些乏善可陈：他曾经是现任**官路易斯安娜·兰金的助理，在离开了最高法院后前往边远星区赫尔德州的州法院任职。后来，赫尔德州的联邦地区基层法官出现空缺，便有人就近在州法院里提名了靳理。而在格尔特尔矿难案后的第二年，他又被任命为联邦第三巡回法院法官。
曾有人评价联邦现今的法律体系像是两条并行的轨道。第一联邦解体后，50个自治地基于宪法的契约联合为统一政权，但各保留了自己原先的政治体系。因此，学界用“二元”来指代这一现象，即在联邦和州各有一套并行的系统，有较为明确的管辖权分野。联邦地区法院系统一般受理涉及联邦法、联邦政府的案件和当事双方属于不同州的案件，但无论是联邦法院还是州法院，最终都可以上诉至联邦最高法院。
成为联邦法官后，靳理一直不怎么抛头露面。他接受了母校道尔顿法学院的教职，在法院的工作之余负责宪法学课程的授课和著述。虽在政界声名不显，靳理在学界却有些名望。也正是这份名望，把他的名字推到了前任总统戴克·戈森斯的面前，让他获得了**官的提名。直至如今，媒体对这位新任**官的评价依旧是“学院派”法官。
海叶离开办公室后不久，法南达来敲了门，背后还跟着抱着一沓纸质文件的穆杰希德。两个新任助理轻手轻脚地在他办公桌前站定，几乎同时地开口：
“靳**官阁下……”“靳理阁下您的……”
或许是这场面太尴尬，两人又一起掐断了接下来的话，开始面面相觑。
靳理不动声色地微叹了口气，用指尖敲了敲桌子上还空着的区域。“穆杰希德，你把摘要备忘录放在这里。”他又伸手接过法南达递过来的清单，吩咐道，“法南达，待会你和穆杰希德一起，帮我提炼一下26日至28日期间提交的调卷令申请的摘要，格式和要点我已经让海叶发给你们了。”
“好的，阁下。”
待离开上司的办公室后，法南达才觉得自己喘了口气。穆杰希德见状，善意地调侃：“看来下次我们俩得轮着去找**官阁下汇报工作。”
“是吧。”法南达苦笑了一下，“是我的问题，我见到**官阁下总有点紧张。”
“毕竟这里是联邦最高法院。”穆杰希德说，“当时我看到招聘信息的时候还以为是谁的恶作剧。你说我们提交的案例分析和论文，**官阁下亲自看过吗？”
“我不知道。”法南达沮丧道，“事实上我都不清楚我是怎么被靳**官阁下选中的。我的实践课程成绩都不太好。”
“说不定就是因为你的理论足够扎实，靳**官阁下才会选中你。”她的同事安慰道，“你知道的，他们都说靳理阁下是学者法官。”
两个刚从法学院毕业的年轻人在会客室里心领神会地笑了几声。这几句闲聊下来，法南达总算觉得刚才因紧张加快的心跳缓和了些。沉默片刻后，她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事，倒吸了一口凉气。
“谢谢你。”她深吸了口气，挤出了一个微笑：“我才想起来，海叶姐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让我待会记得提醒靳理阁下去午餐会。”
穆杰希德闻言，抬起手腕，打开自己的通讯仪瞅了一眼时间。“现在是十一点过五分。或许你可以完成海叶女士交代的任务了。”
法南达的嘴角一下又垮下来了。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拖着脚步再一次敲开了靳理办公室的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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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Chapter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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