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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28-29.「困兽自喰犹自笑。」

12.癔梦

黑云凝坠、赤雨消退后,陆离斑驳的底色未曾回复。黑浊肆意奔流在白清间,初曦的晨光许久不醒。

东方天际坼裂浅淡的金隙,穿透沉滞的黑浊,云层薄絮边缘晕开柔和的胭紫烟粉,群山被描勒鎏金的脊线融进脂色。

边郊的聚居村落苏醒,青蓝炊烟艰难地融入熹微的天色,乌瓦房檐浮泛起漉色,闹热嚣杂似潮涌拢拥围来,紧绷的、惶然无序的纷纷心神不宁,乱喧得不得清净。

新生物学院研究部实验楼的生物安全实验室内,李月息晃了晃指间的玻璃试管。

试管底部似河沙般细腻的沉积物荡开迷离惝恍的斓斑,彩雪溶解液在催化剂的作用下开始冒泡沸腾,蒸腾出缤纷绚烂的烟气。

沉静黑曜的眼瞳陷进片刻的迷蒙,晨间的曦光晃过眼前,清明重回李月息的眼中。

鸦雀压枝的窸窣拉她回神,血蝶轻盈的幻影穿过密闭的封窗,轻轻落在李月息的指尖。她处理掉管内的废液,将清洗过的玻璃试管倒置在试管架上,用另一只手的手套包裹住另一只手套扯下,丢进贴有危险废物标识的容器里。

李月息扯下张拭巾擦干双手的湿润,脱下实验服,将其悬挂在专用衣柜的挂衣钩上,重新穿上过膝的长风衣。

光影在方寸的空间里轮换,李月息挥手打散面前的碎茫,大步走进菲伊昨夜被送往的医院。

第十二基地综合学院医学研究部的附属医院里,哀哭声彻夜不绝,遭灾的伤患一批批地运进破老的旧楼,吟痛呻病的残肢败尸密密麻麻地堆满漏风的廊道,血的锈腥、消毒水和隐约的腐臭混杂。

转上楼时,李月息正撞上医院低价特雇的临时员工。断了气的遗骸无人认领,被迅速裹上尸袋,如废弃物般被运工一个个地抬出,保洁麻木地拖洗地面断续、暗沉的液渍。

基地拨出大量在职在岗医疗人员往北区救援,各区各院仍驻守在医院岗的留守医护勉力支撑,尚可接待各区伤员病患,保障医疗体系和系统满负荷正常运转。

按兵不动潜藏在暗处的修法者倒是已编队前往东南的诡物豢养园兴师问罪。基地大学部与研究部的修法培养体系虽渐成规模,与普通人相较闯进灾变区抗衡诡物的存活率能更高些,但多数仍难以与黑云那般危险等级的诡物正面对抗。

明哲保身存续力量,事后试图亡羊补牢,且不论是否来得及、补得上,却倒是正确的抉择。

住院楼的病房沉在将明未明的灰蓝里,病床上的病患陷在沉睡里。李月息看菲伊暂且没有转醒的迹象,沉默地走到窗前。

晨风吹动轻帘拂过颊面,她无言地拨开帘面,接住投进窗棂的第一缕曦光。

鬼气丝缕萦绕,裹含曦光越过窗台,如有实体般淌落掌心、漫进房内,滩开一片稀薄澄澈的金水。

流体状的活性生命体从病房的角落溢漫而出,敞开身躯露出纵横如神经或血管般密匝的韧条,扩散交错成网格状,慢腾腾地抹过那滩水,贪婪地蠕动吞吃。

生命体未能经受诱惑,无法抵抗进食的本能,急不可耐地汲取具化的晨曦。吃饱喝足后他餍足地收拢起黝黑滑腻的覆身流体,小心敬慎腾挪到李月息脚边,实韧的外躯壳软化,乞怜地蹭了蹭李月息的鞋面。

“吃饱了就滚回去。”

李月息冷漠地审视这只不应当存在于世的生物。

凌晨至天明期间,李月息对眼前这块不知究竟为何物的流体完成基础的查探,大致掌握其生理结构状况和明显习性。

黑乌的活性流体因彩雪溶解液的催发异变,继承了巨眼种族的部分栖息偏好和习性,喜以色彩、光线为食,也偏好吞噬高分子材料和高纯金属,却未能衍化出相应的捕食彩光的能力和淬炼杂质的技法,无法通过挹取天然的地浊使断肢再生或转换能量。

流体生物体内类似韧条结构的组织数量暂时无法确认,既是支撑流体的主要结构,亦是储存本源和养分的重要器官,可硬化为骨刺作杀伤武器,也可作为体外繁殖的寄体。

依照异常生物的危险系数等级,这只生命体的等级应当初步评定在D-至D级区间,存在一定的危险性,具有较强的强异变倾向,但可造成的威胁尚在可控制范围内。

李月息想不通这种玩意为何遵循本能,保留令人费解的繁衍器官功能,瞅着这团曾被她摔烂后极快自愈的黑泥,想不通索性不想。

寻常物理攻击很难对它体内的韧条造成根本性的破坏,实验试剂无效,检测也频频报错。奇异的组织至少替代了运动、神经、消化、生殖等生物系统,担承支撑身体完成动作,接收、整合和传递信息,调节机体活动,摄取、消化食物并吸收营养以及繁殖后代等功能。

这种怪异结构或许与菲伊用于实验的那截不知名诡物的断肢基因有关。

李月息扒开过它的外躯壳,从流体内挑选抽取数根发育成熟的韧条送进黑间,锁鬼链吞食后也没能明确地辨识出这玩意的另一母本是哪种诡物,仅列举出三四类概基因相似、概率较大的诡物种族。

那截封藏多年的诡物残肢可能本就来自三种以上诡物杂交混血、发生过数次弱向异变的弱变种。

但基本能够确定的是这坨黑泥目前尚处于幼年体阶段,生长周期和发育成熟期未定,潜藏着无法完全预知的成长化形的方向与可能。

冥火、锁鬼链等一众鬼器一反常态地皆对这团东西表现出异样的兴趣,强烈怂恿李月息收养这滩乌漆墨黑的流体。李月息从未养过宠物,见鬼器们兴致如此之高,便顺意教他们代劳。

于是,鬼器们揣摩李月息的心思,按照李月息一贯的取名风格和作法,给这个世间独一无二的生命体取名为乌泥,死皮赖脸地求得到了李月息对此名的赞赏。

实际上,李月息对诡物的理解定然不及诡物自身。怪异生命体的本源与巨眼相系,巨眼应更清楚知晓它的诞生、存在、繁生和沦没。

还没等她搜问,被钉死的巨眼自觉尊严受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率先开启自毁,原本的意识支离,承载的信息也零散破碎。

趁被钉固在屏障上垂死的巨眼还未湮灭前,李月息暂且用源生自地浊的鬼气截断了它的自毁,堪堪吊住它的命。求生本能使巨眼开始自主攫取缓冲区淡薄的地浊。

诡物躯体和意识的再生和修补需要庞大的能量,缓冲区域和轻度灾变区的地浊浓度过低,无法满足巨眼的胃口,巨眼无法逃离,便只能被动牵引污染深处的磅礴地浊朝它而来。

污染的漏泄外溢将冲击基地屏障,诡物生来感官对地浊的变化和动向敏锐,巨眼对地浊不知节制地吸纳必然影响诡物的栖息和迁徙。

第十二基地的研究部高层与基地议会显然也从报错的数据和罕见的气候现象中察觉异样,通过分析判断出基地上空屏障外污染浓度的骤升和诡物的躁动。

报告已基于数据的采集和精密分析做出预言结论,黑云作祟、赤雨降临后,诡物潮将接踵而至。

基地掌控实权的高层和心怀叵测的各大世家必将有所行动。

李月息的伪装身份并非虚构,其背后的世家不光在最为富饶繁华的第一基地中独揽大权,更是在当下现存的所有二十三座庇护人类的基地中都发展拓宽,家族及分支势力如高树根系遍布各大基地,保有相当的威权。

少数规模较小的现存基地,本家因鞭长莫及,交由其麾下附属家族代为管理,如今已然成为地头蛇的一言堂。

李氏的背景给予李月息获取机密资料和绝密档案的最高权限,亦为她调查基地内部实时情况、掌握高层事态动向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凭借世家的情报网,她无需亲自密切关注,自有人会将最新的情报上告。

早在进入基地之处,莫里便以本家继承者随行管家的身份,经由这层真伪难辨的背景与驻守第十二基地的李氏族人取得联系,借助根深蒂固的世家势力伪装了无破绽的虚假身份,在错综复杂的关系网里攫利谋事,淌第十二基地这趟浑水。

李月息不认为自身演技精湛到能够应对屡次三番的试探而不露丝毫破绽,她执掌鬼界后脱离正常生活过久,委实不善于交际。她以学业繁忙为托辞,婉拒了李氏族人急不可耐的会面邀请和大张旗鼓的迎接仪式,将此间相关事宜全权交由莫里代理。

她带莫里上中间界,本就是想挑个属下替她处理琐事,应当发挥其功效。身份是莫里为她窃取提供的,招惹来的蚊虫蝇蠹就应由他应付。

李家的继承人恰好与她同名,身材、样貌生得极为相似,不久前跟随第一基地的特遣队前往灾变区后失联超过半载不知所踪后奇迹般生还,归家通过异变污染鉴定和基因检测确认身份后,修整养病不过几日,再度启程前往第十二基地习学,给了李月息李代桃僵的良机。

李月息不信这许多所谓的巧合。鬼界心怀鬼胎者不在少数,莫里算是其中比较明显的一个。

虽从始至终不曾亲自与她顶替的原主见面,但在李月息的料想中,这位专研诡物的年轻学者兼世家继承人应当已被莫里完全控制在谋处,甚或已然丧命在莫里手中,而后再经施行术法篡改众人认知,以便李月息冒充此人身份。

若非原主的生平切实,失踪年月与她在血沼破茧的时日相差甚远、难以对应,李月息一度怀疑这位原主许是她空白过往的来处。

原本的计划里,李月息是打算直接突破基地防线,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随时准备离开人类基地深入灾变区。如今的情形虽无必要,确是更为便利,但也满是麻烦,利弊各掺。

她避免与此家旁系见面,尽可能断绝直接来往的可能,然而从她迈入新生物学院的那短短一刻起,以保护人身安全为名目的监视便如兜天大网罩笼而下,始终如影随形。

经过特训的隐晦目光若有似无,普通人随常无从察觉在意,偶有感官生来敏锐者觉察,既无实据明证,无法发难质疑,对李月息而言却无异于是裸赤露骨的凝睇。

身处实验室、资料室等研究部机密所在时,窥伺有所收敛,而当置身基地公共区域乃至寝室等私密空间时,盯视她的交际行踪,横扫过躯身上下,尤为肆无忌惮。

李月息平素对此置之不理,有意无意地伪装出他们想看的神情,放任他们混迹人群,潜伏在身周窥视她平日在研究部寻常平淡研究部生活。

直至黑云作祟降下赤雨,经受过专业侦查训练的追踪人员再无法追及李月息的踪影,他们似乎才想起原主在第一基地曾兼修修法,被授予第一基地综合大学修法学系的学位。

等她再度出现在他们可窥探的视野中,表现如常的习学时,李月息发现了某些道行微末,不懂收敛气息的修法者。

那些匿藏在阴翳里战战兢兢的微芥小蝇被换成了散发着恶臭却狂妄叫嚣的蠕虫,修得些皮毛便自以为是的修法者无一不愚蠢地彰显存在,生怕旁人不知他们纡尊降贵地来到。

烦厌与不耐持续催发以屠戮疏解的杀欲,她无暇时装作不知,闲来无事时屡次逗弄他们,装神弄鬼杀杀这群不知天高地厚、自诩世间无敌的中间界入门修法者的锐气。

维持表面的微妙平和关系,不直接捅破纸撕破脸,满足旁系对于本家的窥觎揣摩,是出于李月息临时起意的玩心,更是出于莫里刺探情报的需要。

近期根据秘密调查组向最高议会的汇报情况显示,高层已然悉知诡物暴动与赤雨灾害的发生实非意外,莫里借机截取最高议会讨论评审通过的初版条例记录,与基地公示的内容大相径庭。

基地明面上有条不紊地下发文件,积极救援群众,重建受灾区域,发放物质和抚恤、赔偿金等安抚惶惶不安的人心,维持社会的安定和各行业的平稳,暗地里高层已召集数次秘密会议,策划组织后续避难,甚至是保留有生力量、逃往其他基地的预防备案。

他们暗地里严厉警告豢养园中隐居的存在,却因忌惮其能,无人敢当真与其正面对峙叫嚣、扣其罪名施以惩戒,吩咐各自门下的修法者势力按兵不动,唯恐惹恼异界修法大能,招致灭顶灾祸。

豢养园内随时可能全面失控,冲出高墙的密集诡物犹如一柄悬挂在头顶、剑锋直指要害的利刃,威胁着基地的持续和人类的生命。

先前争先恐后投资建起诡物豢养园的高层贪恋眼前的好处,望不见后世的风险,却似有人早有预料留下撤退后手,亦有人干脆破罐子破摔,不信隐居在豢养园内的异界人能凭一己之力翻起巨浪颠覆时局,冠冕堂皇口口声声说着誓与基地共存亡。

简直是伪人讲鬼话,实在是招笑。

机密文件中写明,优质的基因和文明的火苗珍惜宝贵,数千万人口的性命不值几分铜钿,却能拖住诡物潮侵袭的速率。若能有效快速地转移至其他安全地带,可适当的舍弃、利用居民,引爆、摧毁基地设施以吸引、拦截诡物。

人类基地的沦丧、普通民众的哀亡与他们生来高贵的精英无关,他们自我安慰说不必自责,何须内疚,只需携带着虚妄的希望存活,由存活者撰写的历史和故事中,后世将称赞他们是为人类文明延续无私奉献、有勇有谋的英雄。

不论是搅浑局面、挑拨离间,抑或是从中作梗,做些假线索、伪证据操纵结果导向,利用人心私利与贪妄野心斡旋几方,利用世家出身和手段遮掩行踪和痕迹再合适不过。

敢拿把柄的难以轻易发难,顾虑前途、珍惜性命的无胆量对抗,更无能耐深查。

李月息看了眼菲伊苍白的脸色,晃了晃脚尖,流体死死地攀附着,被晃得狠了,发出几声低微的哀诉。

调查结果显示,瓦卢瓦家族的发迹史与李氏家族相差无几,皆是祖辈孤注一掷,倾尽灾变前积攒的财富和资源投入对灾变的研究和基地建设,以此换取对部分产业命脉的部分控制权。

不同的是,李氏家族世代于商政军学等诸多领域深耕,底蕴深厚,成员大多为有所建树的行业顶尖与龙头,底蕴深厚、家传严苛,嫡系主脉与旁系分支联系颇深,严禁族内斗变乱。

灾变暂歇污染相对稳定后,在多数人仍深陷生存泥沼时,其凭靠祖辈累积的底蕴,联合他家收割因灾变败落的弱族,重振商业买卖赚取资材,大胆猜测形势所趋,分散家财支持基地建设,研究领域放胆试错,先手抢占前沿位置。

说得通俗易懂些,就是拿钱和人命填窟窿,砸出功绩,再挟恩图报,顺势实现资本和行业的全面垄断,做狠做绝,算不得甚慈悲为本。

而瓦卢瓦家族在灾变前仅是生意商家,堪堪算是颇有家私的行商。其祖虽有意借金钱推举后代子嗣疏通军政关系,结交世家,提升家族势力、扩宽家族人际,然未等实施遭遇污染灾变,无数货物废弃、产业搁置,多年基业毁于一旦。

好在族中有识之辈掌权后应对转变及时,挽大厦于将倾,不仅使瓦卢瓦家族重复昔日辉煌,用尽资源和心力培养的后辈更是打入政治裁决枢纽,为家族发展谋夺盘算,达成祖辈未完的夙愿。

然而灾变前,此界大小的世家何其之多,虽有过半因灾变污染的突发和诡物侵袭几近灭门,更多的却是毁在自家的内乱中。身携残剩资源和基业的遗留零星血脉为求自保,或以此为资寻求他家庇护,或苟且偷生潜伏在暗,盼望有朝一日东山再起。

侥幸熬过灾变得入基地的世族不满足于保全和区区杯羹。灾后基地建设、百废待兴,经济尚未建筑壁垒,各行各业规则崩塌重排,社会秩序和阶层等级还未固化,正值趁乱重定格局的最好时机,如虎狼环伺、伺机下场博弈的世族更犹如过江之鲫。

瓦卢瓦家族纵然得幸在纷乱争斗中惨胜退场,得以在第十二基地最高议会的席位中占据一隅之地,可影响基地最高决策,但其早年根底不厚,蕴藏难及,未能及时袭夺的先机,插手研究部布置,在第十二基地内的势权处处受桎,尚称不上一手遮天。

时至今日,瓦卢瓦家族在本基地虽可堪称一流,但第十二基地保守估计仍有十数世家或组织势力可与瓦卢瓦家族相与抗衡、彼此牵制,更另有三家遏抑在上,鼎立持衡。

三家则分别是李氏分支在第十二基地的李家,大力资助研究部实验研究,不遗余力招揽修法学院毕业生,借此暗中执掌特遣队、执法队等重要机关的靖氏家族以及近几代人皆醉心于气候研究,在修法一途颇有天赋和成就的柳氏家族。

据闻,靖家的血脉因不具备修法的天赋,故而无奈资助修法者以填补缺空,同时垄断基因行业试图诞育可修法的子嗣,已卓有成效;柳家数十年来渐趋式微但深厚底蕴仍在,当前小辈中又有天资卓绝者横空出世,颓态渐止,隐隐呈现中兴之势。

三家皆热衷于培养自家的修法者,通过资助学子金财与资源,扩张在研究部的派系势力,拔高在研究部的话语权。现今研究部德高望重的教授率自家师门形成各自学派,在职研究员和在读硕博士过半数或本就是三家及其附庸出身,或接受了三家中某一家的支持和援助。

如新生物学院院长施裕前半生屡陷困境、挫难不断。早年家庭条件贫苦,在高校半工半读期间在爆发的灾变中感染疫病,被李氏家族某位心善的旁支救援灾民时顺手带进基地后以坚强意志挺过伤病得以生还。

后在好友的建议下深思熟虑,决定转向新生物研究,欲要攻读博士学位时求学被拒、几经波折;被破格录取后研究课题被批无用浪费,立项再度受阻;达到要求艰难毕业后入职研究部怀才不遇、饱受排挤,每回走投无路之际曾接受李氏的资助施援。

施裕此人行事磊落、刚正不阿,不愿依附借势登攀,确是凭自身能耐闯出天地,但仍对李家的恩情心怀感念。

学院里风谣却亦因此皆传李月息是凭着家中关系才得以被施裕院长收入门下,在第一基地做出的成绩亦是靠世家以未来前途威逼利诱,抢夺他人果实挂名发表。

故倘若瓦卢瓦家族希图挤入三家之间,必得培养出自家在基地研究部能够说得上话的话事人。最为优异的学子无法与三家争抢,瓦卢瓦一面退而求其次资助其余学子,一面启动了基因优化的计划。

瓦卢瓦家族联合其他家族结成同盟,以利益和资源的代价换取技术支持,家族中男女广为招揽引诱各专业领域的名士,大肆对外联姻播种、借种孕子。在其不懈努力和基因筛选编辑科技介入的影响下,天遂其愿,瓦卢瓦家族诞生了许多经检测可堪称神童的婴孩。

这些婴孩中,某位因赌瘾穷困潦倒、不甚起眼的瓦卢瓦旁系族人如意地生下天赋尤为异禀的孩子,以买断关系为前提向本家换取了巨额的财富后不幸失足掉进销金窟旁的蓄污池里淹死。

经过层层筛选,这个孩子和其他十数个孩童被瓦卢瓦家主收养为嗣后,被人为刻意地抚养教育成一个学术疯子,一个为了达成被他人虚构、灌输的所谓理想,不论代价、不计后果,害人害己在所不惜,并以此为乐的狂魔。

李月息对菲伊·瓦卢瓦动过杀心。她甚至想过覆灭整个荒唐的瓦卢瓦家族来抒发积攒的杀欲。

如有永绝后患的必要,她随时可以掐断那截纤细脆弱的脖颈,剖开瘦薄的胸膛,挖出那颗不甚健康却鲜活跳动的心脏,收缴他的魂魄投进归墟。

那时李月息已经取出了他的半截魂魄,却发现菲伊体内的魂魄呈现异样畸形,最终将其放了回去。他的魂魄形状不是人类应有的形态,扭曲不全的魂体偏与她脚上那只人造生命体状况相似。

那样的魂魄,会被阴官鬼差忽视或直接挫毁,没有重回归墟的必要。

“咯、咳——”

趴黏脚前的乌泥沉甸甸地压着,发出动静抗议李月息的无视,透出些执拗。

念及巨眼识时务的优点,李月息又觉得乌泥没能继承些好品性,下定决心迟早将乌泥和吞血藤花的活种一起送回重度污染灾变区。

“回黑间里去。”李月息再次抬起脚尖,轻轻一勾、一颠,乌泥被高高抛起。

乌泥韧条震颤模拟婴孩的啼哭,不由自主地伸展开包裹无数韧条的流体外躯壳,在空中拉扯成薄薄一片黑影,摇摇晃晃地飘落到李月息的脚面,像块橡胶挂着,黏附着不肯离去。

一滩具有独立意识的黏腻黑黢胶状流体粘着她的鞋不放,虽说看似诡异惊悚,实则是乌泥年幼,初生的情感较为懵懂含蓄,大概率将李月息视为庇护母体,不分轻重地朝她撒娇。

李月息素来不甚搭理此种行径,不为所动地将污泥扯到手里,不顾乌泥徒劳的扭曲、挣扎和直接作用于意识层面的尖锐嘶鸣,将闹腾的乌泥硬塞回鬼器和诡物栖息的黑间。

黑间内缺乏常规维度和时空感,乌泥委屈地蜷缩成团,鬼器们见状纷纷拥上前。

锁鬼链收敛尖锥围绕在乌泥周身,特定频率的震颤发声,试图安慰着昨夜刚降世、心智尚幼的乌泥。

【小东西,别伤心,别难过。】

【主人一直都是这样,面冷心也冷,习惯就好。】锁鬼链留心乌泥的动静,末端尖锥收劲轻戳乌泥膨胀、收缩的流体躯壳,好奇地从它身体里抽出韧带,扯得极长。

惯常暴烈狂燃的冥火异常平和,悠忽地跳跃散做漫天火星遍布黑间无际的晦暗,幽蓝的焰光柔缓地笼照着乌泥。

【我们之前对主人撒娇是会被暴揍的,主人只是把你丢回黑间而已,对你已经算是很宽容了。】冥火飘燃绕着乌泥打转,尾焰拖出的火星爆开,骇得乌泥赶忙往旁地钻。

李月息屏蔽掉鬼器们对乌泥告状的吵嚷,也不计较鬼器们的口无遮拦,操纵黑间钳制住聒噪的锁鬼链和冥火,将它们与乌泥分隔开。

臂腕上骨铃银链亦蠢蠢欲动,企图短暂脱离李月息。李月息摁抓住银链,感知到它在意识中表露出渴望遁进黑间与可怜小乌泥作伴的请求,手上力道更重。

生性排斥陌生、警惕性高的鬼器对未知人造生命体展现出过分诡异的亲近感,喜闻乐见的融洽相处被李月息看在眼里,她心中早有防备,对众鬼器的反常和银链的请求无动于衷。

最起码一只幼弱生命体的出现让锁鬼链和冥火无暇执着于争抢最强鬼器之称的争斗,暂时放下了过节,不再成天在她的意识里骂嚷,乐得清净。

冥火的原生火种生燃自九幽,锁鬼链制身的原材掘自他界,虽均造锻淬化于她手,沾染含蕴浓厚鬼气,却因其根性源初不属鬼界,克制血沼的效能不及骨铃银链。

骨铃银链乃是她亲身赴往鬼界各大小地狱,割取恶极炼化、魂熔浇筑而制成,效用特殊,特用于收容、镇压血沼恶鬼罪魂。血沼腾沸、魂爆频发,骨铃银链绝不可脱离李月息的随身掌控,更无法轻易进入黑间。

也因银链构造特殊,在众鬼器中开智启明最晚,虽有感存识却犹如懵懂稚童,至今无法与其他鬼器传意言明。

指尖掠过系垂的骨铃,李月息施加更重的禁制,银链的呜咽渐弱,细微的颤动和嗡鸣戛然而止。

晨风渐凶,微柔拂颊该换作呼啸扑面,意欲关合上窗前,她似有所感地望向窗外,无意间向下看去。

窗台上蔫萎绿萝蔓生的枝条干瘪,楼旁院中林间的小径曲折,黑羽鸦鸟匿藏荫翳,如死物般的漆黑眼珠映摄目及所有。

李月息别过眼,默许这种笨拙鲁莽的窥视。

光斑在李月息的眼前跳跃,拟态的日光刺穿薄雾,金粉飘荡,为满墙缠绕、焦枯卷曲的常春藤叶镀上浅淡的曦光。

附属医院住院楼的这块地界曾是当地某位豪绅的私家园林,打起仗后豪绅携家眷裹财逃到海外避战,烽火波及到此就成了军队驻扎的临时战地医院。胜利后此处曾是干部培训基地、粮食存储仓库、文化宣传机关等单位的办公地,和平年代被国家划给某座医科大学,在保留原有建筑的基础上盖房建楼,作为附属医院的实习教学楼。

灾变污染爆发平息后,人们在基地建设的过程中将此间保留下的老旧楼房修补一番,当做医学研究部附属医院的住院楼重新投入使用。

雅致的江南园林在战火中被敌军的弹炮焚毁,临时修建的战地医院在轰炸下只剩断壁残垣,不断修修补补的房屋用处轮换、年久失修,近年某所大学的实习教学楼历经污染剧变、灾害摧残残破不堪,随时可能坍塌。

基地拨款在原地基上修缮过的住院楼也已老旧,旧时的古建筑唯独残剩楼下那座林木蓊郁茂盛的小庭园,那堵斑驳的老墙缄默地见证王朝的末路、纷争的乱世和无数世事变迁。

缠枝根蚀的老墙在灾变爆发前便被列为政府重点保护的建筑文物,原是有几栋亭台楼阁和围起的墙,在灾变里毁倒,塌得如今仅剩下一堵埋在草木里被风雨刻痕的破墙。

轻飘的目光越过满墙的藤叶。

绿意旺盛近乎潮湿的庭园里,晨光被层叠的枝叶筛选抖落,落下斑驳的光斑。

身披红外衣的女子从被树荫遮盖的小径走出,在静谧死寂里像一簇不合时宜腾燃的炽热野火。

火红的长衣开敞,缀缝着亮片的黑短裙和露脐的白色上衣紧裹着年轻的躯体,垂落的卷发蓬松地堆在肩头,她踩着细跟的皮鞋从阴影中缓步走出,扬起笑脸时面上的妆容依旧粗糙、夸张,笑容虚假。

锐利的眼线上挑,假睫毛长而浓密,唇瓣上饱满的、近乎鲜红的厚涂釉彩,面颊被粉底和散粉扑得病态般的瘆人惨白,半张脸被树荫遮着时,就似阴间的恶鬼,全露出来却像索命的叫唤。

她的臂弯上挎着个棕黄的皮包,纤长的双指往里掏了掏,夹出支细长的女士香烟和小巧的透明打火机。

孔眼中冒出的火焰点燃她的烟,朱唇微启含进、轻吐,青白色的烟雾从她艳丽的唇瓣间喷薄而出,微眯的戏谑眉眼笼在朦胧的烟幕后,带着几分慵懒、缠绵的意味。

涂着艳红蔻丹的指甲时不时地轻点烟身,烧焚的烟灰簌簌跌落在她黑色的裙摆上,拂去后徒留几点灰斑。烟头猩红的火点在浓荫的暗色里,随着她舒缓的吸吐忽明忽灭。

褪去实验服和学生装的伊舞面容上涂抹的膏粉与初见时相较薄淡几分,眼下的明艳张扬的她与彼时谨小慎微、话里话外处处试探的她判若两人。

障眼的术法撤去,百骸中朝心脏奔流的紫意消失,璀璨耀目的莹莹光点裹挟一团团红白细胞在她的血管里横冲直撞、碰壁反弹,最终汇进那颗怦动缓慢的心脏,再传输至全身。

她体内缓慢流转的妖元全然不见,凝造成崭新的神识。妖界与中间界紧连,属地浊弥漫的下三界,神界则高悬于顶,属天清满盈的上三界,兼修两界修法可谓是天方夜谭。

天清地浊的浓度潜移默化地操控修法的衍变和精进,各界人身体构造也渐显出不同,纵使是强行修得两界术法,短时间内将以地浊为源妖元转换为以天清为初的神识更是痴人说梦,但偏偏活生生的例子就站在住院楼下的小庭园中。

拙劣生疏的化妆技巧恰好歪曲了五官真容,她扮演着一朵风尘中飘摇自傲的红玫瑰,明晃地亮出荆枝上的锋芒和尖刺,张扬地挑衅来人。

从树荫下现身的男性高挺瘦削,疲倦的眉眼间带着浓浓的病气,简单的条纹病号服外套了件深色的薄衫,脚上拖着医院提供的橡胶拖鞋。

陌生男人应是住院的病患,比伊舞高出一个头不止。他在伊舞身侧几尺外站定,微微垂着眼,缺乏日照的冷白肌肤被枝叶刮打得泛红,紧抿的唇线平直,淡漠近乎沉静的目光落在伊舞的脸上,又好似穿过了她,落在庭园里某一叶、一草。

“璩遂宁。”

李月息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稀有的姓氏和与曾经地名关联的名字令她回忆起曾无意扫过的某份文件上的某个署名。

庭园里的氛围尴尬地凝滞,伊舞率先轻笑打破两人间的僵持,唤出了男人的名字,说了句似是而非的废话:“好久不见,你混得挺惨。”

“少说废话。”

璩遂宁对伊舞的寒暄和挑衅无动于衷。

“行。”她弹掉烟端的灰末,腕间镶着碎钻的银制双环相撞作响。

听伊舞说话时,男人的视线间歇性地从她浓艳的唇瓣上轻飘淡然地扫过。他大部分时间保持平寂的沉默,偶尔开口低微如蚊蚋嗡响,被晨风吹动枝叶草树的沙沙声完全掩盖。

涂抹厚重睫毛膏的眼睫下意识抬起,伊舞试图捕捉他眼神中异样的微动,却不慎陷进恒定、冰冷的平静里,她的妍艳,她的张扬,她的明媚如一颗跌掷进死潭的石粒,莫说波澜,连涟漪也未溅起。

“我不该试着对你用妖姬族的修法。”伊舞的笑容里渗流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僵硬,她自嘲道,“这只会打击我的自信。”

指间一支烟眼见快要燃尽。

她深吸最后一口,吐出时将烟蒂摁灭在随身携带的烟盒里。她刻意维持着一种生硬的熟练,那截纤细的、裸露的腰肢,和被短裙紧裹的身姿款摆,周身散发出浓烈而焦躁的气息。

面对名唤璩遂宁的男人,面对这个病入膏肓、久居医院的病患,就像是面对一棵生长在冻土雪山里却被病虫钻身的冷杉树,目的迟迟未达的伊舞渐渐感到灼心和不耐。

她看向璩遂宁的眼神骤冷,如同实验中观察培养皿中异常增殖的菌群,不评判好坏也不好奇发展,只目睹、放任、记录,但不介入。

抽烟递到唇边的动作一滞,伊舞忽而仰头朝楼上人扬起笑脸,又明目张胆地给了璩遂宁个结实的白眼,将臂上挎的提包一甩,再度朝楼上人展笑,蹬着高跟扬长而去。

病弱的人只裹紧了薄外衫,在晨曦寒凉的风里和繁盛拥挤的草木条枝、满墙的枯藤萎叶摇晃瑟缩,目送艳红玫瑰的迁离。

他亦略微仰头,朝住院楼高层遥遥望了眼,无波无澜的眼眸里照进斑斓的光辉。他别开眼,转身重新走进树荫,将回到他长居的病房。

李月息垂眸看了片刻,关合上窗。

她听得清任何微细的窃窃私语,对伊舞的发觉也不觉意外。他们之间的对话更像是伊舞张牙舞爪的独角戏,若非她主动曝露气息,伊舞恐怕还得与璩遂宁多做会无用功的纠缠。

套不出话,也不愿透露。

喷涌的鱼肚白稀释凝滞的灰蓝,流光淌过她墨色的发梢,攀上病床。

单人的病房静谧,唯有监测生命体征的仪器规律低微地作响。李月息拉回飘动的轻帘,隔绝掉繁杂混乱的思绪,坐回病床旁的陪护软椅。

薄轻的窗帘不遮光,晨曦的光辉被过滤为淡冷的白光,静然地拂过那张沉睡的面孔,随着他匀净的呼吸和胸膛的起伏,描摹过眼睑下浓重的青灰和洁白被单下瘦削躯体的轮廓。

李月息平静地望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菲伊·瓦卢瓦,眸中深潭般的幽邃不见悲喜。

过度汹涌以至影响冷静理性的情绪被主动摒弃,用于调节无趣、排解枯燥的微小波澜则被严格地控制、归纳、冻结、封藏,供她随时按需取用。

他倒在实验楼廊道间的冷光里,昏迷的夜里陷魇犯癔数次,栗棕色的毛躁鬈发似枯萎的藤蔓,湿漉地黏在惨白如纸的脸颊和额角。

意识沉陷于自我封固的他造幻想中。

看似美梦,实则癔症。

李月息深刻地记得菲伊·瓦卢瓦那双碧绿眼瞳中燃烧的癫狂如何在意识涣散和困倦袭来的潮水缓缓熄灭、黯淡,彻底失去光华,不可思议的神情唯余两只空洞无神的眼。

长期的苦熬和超负荷消耗无疑是自戕,任何一点超出平常规律的意外都极为致命。

为杜绝事态泄露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招惹不必要的恐慌和麻烦,李月息当机立断,敲晕菲伊后第一时间令冥火焚销人造生命体的有机痕迹,伪造运输机械失控撞墙自毁、实验体暴走后随之死亡湮灭的现场。

随后,她控制了实验楼和附近可能察觉楼栋内的所有人员,精神覆盖细致地阻断、消解他们大脑神经中的疑惑、惊恐等情绪,对近期记忆进行排查,抹除可疑部分,再按照个体的认知水平和心理状态的具体情况,无缝填植合理化的重编内容,替代原有记忆。

同时趁实时监控未储存上传云端前,李月息侵入实验室监控系统和楼内的红外监控系统,删除、篡改并修饰了当时时段的相关监控录像及相关备份内容。

所有的线索和证据都终将指向唯一的一个闭环因果链。

实验室负责人菲伊·瓦卢瓦,因摄入过量中枢神经兴奋剂、严重睡眠不足、饮食作息极度紊乱等原因,致使身体和精神状态皆濒临崩溃,在极度疲劳中出现恍惚和判断失误,实验操作严重错误。而他本人则受惊吓后反应过度晕倒,随即被好心的同事送入最近附属院,接受对应治疗。

况且菲伊·瓦卢瓦早有多次累倒在工位或实验室被紧急送医的病历,更有数次不听劝阻我行我素、偷跑出院,不遵医嘱、滥用违禁药物等前科。

研究部出于爱才的心态,顾念师生旧情,亦略微受限于瓦卢瓦家族的淫威钳制和从中作梗,对菲伊从来是小惩大诫,但从不曾起到作用。

于是,她编造的所有的果,都将依照缘线的牵动和指引,被从前定下的因确证。

人尽皆知的学术狂魔旧痼再犯,心理、生理状态异常,神志模糊、注意力涣散,实验试剂使用错误,流程操作颠倒,无意间诱发实验体的异变,直接造成机械自发启动灭除模式和紧急自毁程序。

自此,整场意外事件形成逻辑闭环,事件的起因、经过、结果,始作俑者的学术痴迷、屡教不改的犟倔脾性和身体原因造成的失误酿成又一次的实验事故,相当合情合理。

而与其相约见面研讨实验事宜的另一位研究员在休息室等候期间察觉异响,出面及时启动消防装置灭火,拨打通讯呼叫救援,配合调查、说明情况,将昏迷的瓦卢瓦研究员送至医院急救,不眠不休地陪护整夜至今。

当真是感天动地的同窗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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