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善茬
李月息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过蓝天、白云和绿地。
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过有脉搏心跳的、温热的、真实的活人。
她独自行走在林荫道上，澄澈的蓝天像是覆盖穹顶的透亮琉璃，飘动着如棉絮般的薄云，阳光从树桠叶隙间漏下，在柏油路上洒下流动的光斑。
粉白花朵簇拥在枝头，舒缓的风拂过，落瓣似雨，落簪在树下行人的肩头、鬓边。
前边不远处有对情侣在花雨中互诉衷肠，他们热烈地拥吻，在彼此的怀抱中温柔幸福地欢笑着，相依着取下心上人发间的花瓣。
李月息避开了他们，往第十二基地综合学院的校门走去。
碧绿的草地上点缀着的蒲公英与不知名的小花，洁白、嫩黄和粉紫交织，像是撒了一地的碎星，为草地添了些颜色。
晨雾尚未尽散的院校大门巍峨，汉白玉的立柱和横梁上攀缠满枝蔓，重瓣蔷薇开得正盛，深红如血，层叠繁复地绽放，校徽浮雕几乎淹没在明艳的花墙中。
第十二综合学院占据了第十二基地的大部分面积，人类仅存的顶尖学府之一实际上以庇护所的形式为全年龄段的灾变幸存者提供庇护。
整片基地占地面积不亚于灾前大都市，且全面积受到某种特殊设施、仪器或者术法的保护，将外界严重的污染和残虐横行的诡物阻挡隔绝。
这种防护机制不仅自主运行，貌似还能够自动识别清除外来者携带的潜在危险物，甚至对非人界存在的力量也起到相当明显的压制作用。
李月息感受着体内涌流阻塞的鬼气，猜测这防护机制应该是人界修法和科技相辅相成的复合品。
校门的出入设有限制，李月息身上携带着烙印本校徽章的录取通知书，非常顺利地通过了校卫和门口智能机器的审查。
初入校内，三位穿着学院高中部标配校服的女学生嬉笑着跑过。藏青的西装外套和裙裤，内搭纯白的立领衬衫，包裹在白色长腿袜里的小腿肌肉线条却异常健硕发达。
其中一位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恰好跌倒在李月息的眼前，她并没有向谁求助，而是迅速从地上爬起，冲着嘲笑她的那两位朋友骂骂咧咧地奋起直追。
破损的薄袜下不是人类光洁的肌肤，而是像爬行动物般闪着寒光的黑绿鳞片。
身后的黑影有一霎脱离了她的身体，被她甩在身后，在诡怪的起伏中扭曲拉长，像是一条蓄势的长蛇。
李月息略一蹙眉，视若无睹地拐进鸟语花香的校内庭园里。
右侧花草间布置着长椅和石桌，大学部的几位学生正围坐着激烈讨论课题研究中出现的问题，为自己的想法争辩不休。
戴着圆框黑边眼镜的清秀男生手指快速在空中滑动，腕间的仪器投影出外人无法窥探的影像，镜片下人为改装过的眼球快速转动，缩紧的瞳孔正在进行飞速搜索。
他对面的金发女生情绪高昂、据理力争，她不管不顾地拽着身旁的另一位同学的手臂，试图说服在坐的所有人，长而尖利的镶钻美甲深深掐进皮肉，痛得那位同学龇牙咧嘴地劝架，赶忙打圆场。
棕发男生面容神色显得最为沉稳，置身闹剧中不紧不慢地轻轻扶了下悬挂着金链的单片眼镜，含笑着整理桌面上散乱的材料，看向身侧正举着小镜子梳理细碎鬓发的女生，询问她的意见。
后面不起眼的花丛里，躲着个不过十来岁的少女。她悄悄地藏匿在茂密的灌木丛中，拨去片绿叶，摆弄着发间的珍珠发卡。发卡上面镶嵌的装饰物倏然发亮，炸分开来，凝成一颗颗渺小但尖利的晶锥，无声地漂浮在少女四周。
在少女意志的催动下，一颗晶锥沿贴着地面飘出灌木丛，轻轻地戳了戳正辩论激烈的金发女生，在见到其暴怒后得逞地捂着嘴、憋着笑，在对方气势汹汹地找人时偷偷溜走。
无趣的孩子气的小把戏。
李月息默默地看着这场闹剧愈演愈烈，而后转身往前走。
“让让！”冰冷的机械音高声大呼，运输机器人撞开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机械臂捧着乘有各色药水的培养舱疾驰而过。
李月息看清舱内浮沉着某种诡物的大脑、心脏和肺部等器官组织，在晃荡和颠簸中极快地畏缩，又吸收药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生长。
路过的普通居民、学院教职工和各部学生习以为常地主动靠边避让，有个扎双马尾的女生借着人群的掩护，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颗黑石，趁机器人飞快掠过时，往机器人的投口里丢了进去。
运输诡物肢体的机器人彷佛机车加满油提到最高速，竟腾空而起朝着目的地飞驰而去，只留下一阵轰隆的嗡鸣和白烟。
“谁……谁喂得源石！”急匆匆赶来的男人跑得踉踉跄跄，扶着膝盖气喘吁吁，白色的实验服还沾着绿色的残渍。
众人纷纷赶路、做事，无人承认。
双马尾女生同样穿着高中部的校服，显然与这位匆匆而来的研究人员相识，乌黑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装作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悄悄地躲进人群里跑开。
男人寻觅无果，躁烦地揉了揉乱蓬蓬的头发，仓促地将滑到鼻尖的眼镜推回眼前，喘了几口气后又拔腿朝前追。
“智能机械学院那群老登研制的破玩意到底能不能行……”
综合学院城堪比大型城市，大型交通工具往来的要道四通八达，仅供人行和小型机械运输的通道更是纵横交错，多数区域严格限制空中飞行，李月息正愁找不准报道地点，索性跟着这位看上去就醉心于科研的研究人员省些气力。
那些培养舱内装盛的皆是诡物的生物组织，基地内运载这些东西，大概率是要做相关的实验研究，这个男人大概率和她的伪装身份是同一专业的同学或是专业的教师。
即便不是完全相同的专业和研究方向，最起码也是同系同院的人，总该知道新生物学院的主楼在哪。
李月息不动声色地远远跟在男人身后，那男人跑一段就扶着栏杆或者靠着墙歇一阵，明显缺乏应有的锻炼，身体素质较为堪忧。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李月息刻意与其保持一定的距离，直到灰白色的主楼出现在眼前，被刻意保留的尖顶和楼墙外镀得暗银防腐合金显得怪异突兀。
李月息等男人的身影消失在侧面某栋实验楼的入口，慢慢地步行靠近。她站在学院庭院的大门外，抬头看着那被深深镌刻在墙体内的“新生物学院”字样。
她轻抚过腕间的银链，烫金的录取通知书出现在手中。连同录取通知书一同被塞进的纸张里详细注明了联合培养新生的入学注意事项和报道地点。
“新同学？”
在李月息听来矫揉造作的嗓音从身后贴近，她并未回头，余光已扫见来人。
身形小巧的女子捋着耳边垂落的卷发，她乖巧地站在灯下，穿着学院统一下发的白色实验服，脸上堆砌着厚重的妆容。
本该清秀的面容像被过量颜料反复涂抹、遮盖的画布，看不出原有的姿貌。粉底糊得极厚，白得近乎发挥，像是戴了张僵硬的面具，令她本该生动是神情显得无比僵硬。
两颊的腮红晕染得过于浓烈，突兀地打在灰白的面具底色上。眉毛又剃画得极其细且高挑，尾端恣意上扬，如同两条黑得发亮墨线。
过长的假睫毛彷佛两把小扇，随眼睫的颤动扑簌簌落下斑斓的闪粉。眼影和眼线晕开混杂，色彩紊乱，像是被人大力揉搓后残留的淤青，衬得她本该清亮的双眼浸在浑浊的泥沼里。
最为骇人的应是她鲜红的双唇，涂得过满过浓，越出原本的唇线，猩艳的色泽好似她刚刚啜饮过新鲜的血液，浓重的膏体在嘴角堆出一个极为虚假的笑容。
过量的化妆品叫嚣着存在，堆积的粉脂反而如同拼贴而成的坏面具，遮掩了她原本的清秀美丽，连带着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真实反而添上几分诡异。
她故意为之，是在引人注目，又是在遮掩什么。
“是的。”李月息转身亮出了手里的录取通知书，她能够透过这层拙劣的假面窥见女子的真容，倒是没有被吓到。
真正令李月息在意的不是女子的容妆装扮，而是那具娇小的身躯里，比正常人慢三分之二的心跳和隐约流转着的不属于人界人类的妖元。
“你好，我是伊舞，新生物学院生殖与遗传方向研三在读。”她亮出电子学生证以证明自己的身份，笑起来后那张脸更为可怖。
“你好，我是李月息，异界生物学博士在读，专研诡物的构造和习性。”李月息有样学样地自我介绍道，对莫里安排的假身份适应良好。
“哇哦~是学姐呀！”
伊舞露出惊讶的表情，双手交叠虚掩红唇，夸张地退后半步，掐着嗓子说：“学姐就那个从第一基地来的联合培养博士生吧，我听我导师和瞿鋆学长都说起过学姐，我导还一再强调要求我细读您的研究文章，我读了很多，真得写得特别好。”
李月息面上不显，静静地听着伊舞有意为之的吹捧。
好在她事先仔细地看过那份档案，知道自己的身份是第一基地综合大学和第十二基地综合学院联合培养的异界生物学博士，出生于富裕的学术世家，成长在人类现存庇护所中规模最大、最为富饶繁华的第一基地中。
祖上在灾变前便在各领域有所耕耘，家族成员多是行业顶尖或学术巨擘。
灾变后，祖辈以其敏锐的嗅觉，当机立断集体转变研究方向，钻研灾后污染处理、人类生存和诡物应对问题，抢先占领前沿位置，并因利用灾前掌握的资源协助基地的建设、兴建科研院校，家族势力根系遍布各大基地。
而李月息作为此家灾变后出生的孩子，备受关注和宠爱，自小颖悟绝伦，三岁便熟识各类诡物品类和构造，五岁便亲手解剖了第一只无害诡物，对诡物研究展现出浓厚的兴趣，如今在对诡物研究领域已颇有建树。
这个身份在李月息看来可能有些过高，但好在背靠大树好乘凉，这个身份能够在人类基地里为她带来的便利和利益在远远多于不便和隐患。
李月息索性采纳了莫里的建议，通过虚拟通讯账号进入人类灾后重建的网络，和鬼器们一起对眼下人界的热门信息和实时动态进行了解。
不过眼前这位妆容夸张的伊舞学妹夸她文章的遣词用句写得好，跟说一篇研究型学术文章文采好没啥区别。
不过，虽然，但是，她哪里来的文章。
莫里这准备属实做得有些过于全面了。
“送学姐过来的是第一基地的特遣队吧，怎么不见他们人呀，是都回去了吗？”伊舞问。
李月息想到莫里，顺着她的话答：“对，都回去了。”
“真羡慕学姐呀，有那么好的家境，一出生就可以拥有能够自由地出入各大基地的通行权限，有超厉害的长辈手把手带着做研究，不仅能亲自跟着特遣队去灾变区看见强大的诡物，还能让特遣队出动专门护送来其他基地，这一定特别有意思。”伊舞故作娇俏地眨了眨眼，长睫毛险些刷刮到李月息。
她转而别扭地诉苦，眼角沁出的泪染花了眼影：“不像我，是个孤儿，只能靠自己。”
李月息假装没听懂伊舞话里的暗讽和意有所指，安慰性地勉励她：“你已经很优秀了。”
她思索一番，觉得有些不对，然后补了一句：“加油，你也可以的。”
伊舞被李月息莫名的夸奖和鼓励弄得一怔，嘴角的笑容僵住轻抽，好在她认为自己的假面够厚，李月息应该忽略了她表情微变。
一招不行，就换一招。
“学姐，我看你的文章里研究过的诡物都是具有攻击性的，那些诡物到底有多厉害呀？”伊舞见好就收，话锋忽转，仍旧笑容灿烂。
见李月息不答话，只是目光沉沉地盯着她，伊舞才装作意识到话中的不妥，后知后觉地解释：“虽然基地里偶尔也有一些活的诡物，但都没有什么危险性，外派队伍带回来大多数都是诡物的尸体和残肢，不同专业的实验室又不一样，我还挺好奇的。”
“很厉害。”李月息知道自己在说废话，但面对伊舞，她就是很想说废话。
这个话里话外不是明嘲暗讽就是打探消息的伊舞绝对不是个善茬。
最起码不是她表演出的那样热心良善。
“也很危险。”李月息煞有其事地强调说，“但大多是危险系数较低的诡物，不主动攻击人类。”
“这样啊，”伊舞细瘦的手指绕着卷曲的发尾，“过几天我也要去第九基地那边交流，虽然离得不远，也有特遣队护送，但这还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去其他基地，路上肯定会看见很多诡物，想想还是有点害怕，希望能顺利。”
李月息点点头，敷衍地应付她虚伪的恐惧，但真心地祝愿。
“祝你一路顺风，平安归来。”
一
李月息：要想身体不虚，就要多运动。
某研究人员：读书人的事情怎么能说是虚？这分明是为了人类的未来殚精竭虑！
二
李月息：你给我安排的这个假身份像是个学阀。（×）
研究生准备汇报看文献写论文晕厥前的最后幻想（√）
莫里：我的王，你还是有真才实学的，这个家族也是真的有点东西的。
三
伊舞：学姐~学姐~求学姐疼我~
李月息：……
冥火＆锁鬼链：死绿茶，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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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3.善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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