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深宫
意识潜进幻境时,漫散在空气中的湿潮黏腻地附着在繁复宫装,缚束得她抬手都难。
李月息睁眼便见暴雨骤然转急,豌豆大的雨点噼啪砸在琉璃瓦上,惊得捧奉瓷盘的宫仆将青紫的圆果摔碎一地。
“哪里来的贱奴,怎得连个瓷盘都捧不住,吵吵嚷嚷地搅扰了本宫与阿姊赏春的清净,拖下去杀了吧。”
右侧座的明艳美人纤指挑起被风卷湿的薄绢,殷红的唇瓣虽吐露着怨责,昳丽的面容却不显一丝愠怒。
她似是对这种随意生杀予夺的事习以为常,抱着生香的暖炉,淡淡地瞥了那地上摔烂流水的果,似问非问:“阿姊,您说呢。”
她似是被归整为墨瑞梦中幻境的某位名不见经传的宫妃嫔御,此刻正慵倚着朱漆剥落的阑干,赏看那瓢泼的雨落在鎏金瓦当间连成珠帘,不顾雨打衣衫湿。
李月息眉梢微动,并不在意自己的意识被这幻境塞进了谁的躯壳,但也没成想到竟能如此身临其境地看这场戏。
“可。”不等李月息有所动作,这具身躯自行开了口,淡漠地要了那宫仆的命。
莺燕啼鸣般的谈笑声寂息一瞬,那犯错的宫仆颤巍地跪伏在地,不敢求饶。然而还未等侍仆将宫仆拖走施刑,金铃声遥遥传来。
“母妃,母妃!”
如玉磬般清响的唤声破开瓢泼的雨幕,众人抬眼便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提着杏子红的裙摆,蹦跳地跑进亭中。
身后还跟着一群着急忙慌的侍仆宫婢,满头大汗地追着却又不敢越过小女娃去,见到亭中一众妃嫔尽数齐刷刷地跪地行礼。
眼尖地瞧见一旁瑟瑟不已的宫仆和身旁摔碎的盘果,也当没看见。
李月息正欲静观其变,哪知这小女娃直直朝着她的座位奔来,仰着红扑扑的小脸趴上李月息的膝头,轻快地笑出了声来。
小皇女扶着李月息的腿,努力地垫着脚指向石桌上的桂糕,一双水凝似的乌瞳渗着红,倒映出这副躯壳的模样:“母妃呀!瑾儿要吃桂糕,瑾儿要吃桂糕!”
墨瑾,现任魔皇墨瑞的异母妹,是墨瑞继位魔皇后为数不多还存活在世并受到重用的手足之一,魔界赫赫有名、统率魔人军的大将军。
生母是何人,具体排行第几,李月息都不清楚,魔皇一脉世代将枝繁叶茂、多多益善的祖训奉为圭臬,再将子嗣们手足相残、决出最强继任的养蛊行为视作真理。
故而魔皇宫里多的是争奇斗艳的佳人,或是魔界各权势大族的女眷,生下的儿女更是不计其数,唯有出类拔萃的后嗣才能赢得青睐和重视。
魔皇与其子嗣一向以残暴统治魔界、镇压异己,但疯成墨瑞那样的还是少见。
能够在墨瑞的手下存活,墨瑾虽然没有墨瑞癫得不舍昼夜,但也疯得不遑多让。
而在墨瑞的往昔中,年幼的她身穿红襦裙,外披着鹅黄玉兔桂树的薄袄,襟口滚着银毛,欢笑说话间,发髻上那金丝蝴蝶钗随着轻晃,将这凝滞的气氛舒缓了几分。
面对这与印象中英姿飒爽的大将军截然不同的娇俏小女娃,脆生生地一口一个母妃,李月息完全不知该做何反应,但这副身躯自行做出了行动,及时地解了围。
这面容清丽的女子似是这群宫妃之首,先是将小皇女抱进了怀里,捡了块温热的桂糕堵上了墨瑾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随即便令侍奉皇女的奴仆们起身,教那闯了祸的宫仆一同退下。
那跪地求饶的宫仆还算机敏,赶忙收揽了廊间的狼藉,匆匆地冒雨退出了亭去。
一众嫔于也行礼告退,唯独那性子狠厉的美人还留在亭中,牢牢地盯着李月息怀里的墨瑾,似要将眼珠子死死黏在小皇女身上。
游廊长亭皆笼在水雾里,李月息只觉着自己面容应是带着笑,替怀中的小皇女将散乱的发丝抚齐拢好,腕间的玉镯金圈作响。
“阿姊真是好福气,有了瑾儿,这下半辈子在这深宫里,也算是有了指望。”那美人十指蔻丹殷红胜血,言语虽刻薄尖酸,眼中流露出的喜爱确藏也藏不住。
她见墨瑾吃下一块桂糕,也捏了块红枣的,递到墨瑾的嘴边逗弄。
“达奚娘娘,瑾儿吃饱啦,不吃啦。”墨瑾嘟着小嘴不肯吃,却不好拂了达奚氏的好意,张开嘴大大地咬了一口。
“妹妹说笑了。”这副躯体又自行做出了应对,她轻柔地抚着女儿的发髻,尽显慈母之态,“待妹妹有孕,再诞下皇子,便知晓照顾这些小东西的辛苦了。”
那美人不屈不挠地逗着小皇女,怀里的墨瑾别过头去,一张粉嫩的小脸因噎食涨得通红,李月息赶忙给墨瑾喂了些温水,轻拍背脊顺了顺。
待见到墨瑾气顺,窝在怀里蹭着撒娇,李月息才察觉到这具身体紧绷的背脊松泛下来。
“嫔妾可不稀罕皇子,嫔妾倒想要个女儿,臭小子哪有乖囡囡可爱。”
“达奚姐姐这话真是不怕得罪陛下的皇子们。”远处回廊忽而传来银铃般的笑,七八个彩衣的宫娥簇拥着一容貌娇媚的宫妃款款而来。
来人一身月白织金罗裙不染分毫泥污,臂间挽着藕荷色披帛,行走间环佩琤瑽,竟比落檐的雨声更清越几分。
“何妹妹是有福气的,这不在宫里待着好好养胎,大雨天的跑出来做什么。”达奚氏冷了脸色,伸手接住朵被雨打落的殷红花瓣。
何氏用扇轻扇了扇,教彩衣的宫娥退侍在旁,抚着显怀的小腹坐在李月息的左侧,镶着白珠的扇坠在风中摇晃:“寝殿里闷得不行,又实在无趣,想着与姐姐们来亲近亲近。”
“可要仔细着,虽说暮春时节燥热,但这般大雨,也要小心雨气入体着凉,伤了身子就不好了。”李月息抱着小皇女,例行公事般关切道。
七个月的身孕令何氏腰肢沉得发酸,她的掌心柔柔地贴在锦缎遮掩下起伏的腹部:“我只盼它能顺利出生,平安和乐地长大,其余的都不要紧。”
雨幕深处,回廊尽头隐约可见飞檐,被雨珠打湿的茜素红纱帐沉沉拖地。
李月息的视线落向廊外被雨水冲散的满地残红,不知怎的有种不详的预感。怀中的墨瑾不安分地打量着何氏鼓起的肚子,满脸好奇。
达奚氏的目光扫过何氏的肚子,脚踝金铃晃得作响,将手里的鎏金暖炉搁下,胆大口快道:“要我说,若是生皇子,还得提防着那个老畜生的毒手,倒不如生闺女,瞧瞧咱们瑾儿,多乖巧可爱。”
“不可胡说。”李月息这副身躯将墨瑾搂得紧了些,捂住了墨瑾的双耳,还在不住地微微发颤,这达奚氏似是提及甚不可言说的秘辛,惹得她后怕不已。
“朱华,将皇女抱回宫去。”她不愿让纯真的稚子被这些深宫的丑事污了耳,唤来贴身可靠的宫婢,“这衣裳都湿了,去给皇女换件干净的。”
“母妃,我不要!”墨瑾挥舞着双臂,蹬着两条腿,挣扎着不愿离开生母,“我要和母妃在一块!朱华姑姑快放开我!”
“是。”那名唤朱华的宫婢应是这位宫妃的心腹,见宫妃对皇女的哀求不为所动,也无视皇女的扑腾,将其稳稳地抱在怀中,擎伞匆匆离去。
方才小了些的暴雨又落得急快,达奚氏扶了扶发髻,满不在乎地说:“阿姊何必将瑾儿送走,她既然生在这魔宫里,有些事她早晚得知道的,倒不如教她早知道。”
“若是理儿的母妃还在宫中,那老畜生哪敢对理儿下手。”达奚氏又拈起块玫瑰酥,长甲在青瓷碟上碰出脆响,“总归那老畜生是当真宠爱那罪妃,咱们不过是那老畜生为了堵住前朝的嘴才不得不纳进宫的。”
何氏唇上的胭脂淡了几分,一张精致的小脸也骇得煞白,抚着腹部的手攥紧了衣袍:“达奚姐姐当心隔墙有耳,快些别说了。”
亭外的重瓣蔷薇被暴雨打得东倒西歪,不远处的海棠林落下无数的残瓣,浮在雨雾里发抖。李月息遥遥望见谁人扶着栏杆眺望,一眨眼却又不见踪影。
“我偏说,那老畜生敢做还不让说了。”
达奚一族显然势大,达奚氏有世族撑腰,便连得位不正、实力不济的魔皇也忌惮几分,在这深宫中口无遮拦也无人敢置喙。
“我看那罪妃当真是厉害,也当真是可怜,人人都道罪妃将老畜生与北桓王惑得五迷三道,引得兄弟反目,竟好罔顾纲常人伦,许了罪妃共侍二夫,搞得像什么天大的恩赐似的。”
褪色的红绸与新绽的白苞绞缠,雨水冲开层层叠叠的朱红花盏,露出内里早已烂腐发黑的蕊心,倒生出几分可怖的艳色。
“我听父亲说,那老畜生对自己的亲儿子下手,是为了生个纯血返祖的魔皇血裔呢。”达奚氏煞有其事地说道,采撷了朵冒进亭里的败花。
“罪妃有罪,稚子无辜。”李月息这身躯又开了口,“理殿下虽为陛下亲子,又是男儿身,如何能孕诞子嗣,延传血脉。”
她饮了口清水,润了润干涩的喉嗓:“再者,人界的伦理纲常也有些许的道理,若是血缘过近,生出畸形怪异的孩儿可就大大不好了。”
“什么伦理纲常,人界奉行的玩意,在我们魔界何时这般深入人心了。”达奚氏瞅着何氏抿唇一言不发,捏着绢帕捂嘴笑,“阿姊此话下定论太早,且不说上三界有的是男生子的先例与法子,便是如今的人界也正用那奇异的科技,琢磨着令男身怀胎生子的法子呢。”
魔界陷入无序已久,混乱便为秩序。但好在,魔皇宫中倒还是有些规矩。
但听这达奚氏如此说到,李月息不自觉地皱起眉来,似有个不可为人知的秘辛将被揭示而出。
“妹妹可是听闻,那为陛下和北桓王诞下子嗣的罪妃,可也是男儿身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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