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召忱托腮坐在昨天主殿吃饭的客桌前,眼皮耷拉着看摆在桌上的早点,枣泥山药还浇了一层米糊,杏仁豆腐入口即化,还有几叠清香小菜,在青宗派算是极为丰盛的早餐了。
他墨发用一根束带勉强绑住,扎的很低,两缕发丝跟着银链从肩膀绕过来,自然垂下,看样子是要赴什么重要场合,却因晚起误了时辰,来不及仔细讲究外相。
但那身云缎锦衣浮华映人,白玉板指又像是精挑细选,上下透漏着一种尚在和谐的矛盾感,脸上说不定还擦了粉,拾到的跟个刚出嫁的姑娘似的,华宗南在心里摇摇头。
不过看那颗脑袋时不时低两下,华宗南还是关心问:“二位都出自名门,吃穿用度定是极好,事态紧急,是华某准备不周了,两位公子昨夜可还休息好?”
有些事不能明着问,特别是两个血气方刚的孩子同时在,再委婉的话搁在这个年纪面前还是会暗暗攀比一番,平生嫌隙可就不好了。
檀召忱还不知道自己被华宗南维护了自尊,他按按眼底的乌青,指着后山的方向,道:“华宗南,你找人去那看看吧,昨夜那里鬼哭狼嚎,好不凄惨,听起来像有人被什么吓得屁滚尿流呢。”
“......”很难想象贺家小公子被吓成那样。
华宗南解释道:“檀公子指的那片地,是贺将军小儿贺辙借来驻扎望风的,相比二位都知道贺家变故,天子慈悲,把贺小公子带在身边,给他分派朝廷要事。虽说华某是江湖中人,与朝臣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但为了重阳佳节,贺小公子为人和善,华某觉得借一块地也在情理之中啊。”
毕竟再怎么算,他也是大峥的民子。
不过,自己前脚找了他们,后脚又让贺辙一同在山,虽说两者毫不相干,但容易引起一些有关信不信任的问题。
他抬头看檀召忱,却只听见他不轻不重地跟着说:“贺小公子......为、人、和、善?”
檀召忱很是疑惑反问,“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人家凶是凶了点但至少该叫华门主的时候老老实实叫了。
台闻磔及时打断这两人站阵营,他不咸不淡地开口道:“华门主,吃得差不多了,华夫人的事不能再拖,我们需要见夫人一面,看看是何等邪祟上身,才可寻找对策。”
提起青梅,华宗南神情又漫上担忧,他急忙和身边的小弟子道:“好,禹周,你过来,找人收拾了,我和两位公子去......”
一句话还没说完,外面传来一道女声,台闻磔转过头,那是昨日出来找华宗南的侍女。
“夫人,夫人,您慢点。”华宗南站起来,还不等他过去,一道倩影姗姗过来,众人看过去。
阚青梅穿着高领袍服,人在中年,头发已然灰白,用簪子挽成一个高鬓,插着素白步摇,她走得缓慢,神态挥之不去的疲惫,但双眼却是炯炯有神。
阚青梅走近,她脸颊两边没有一星点肉,皮囊凹陷进去,依稀能看见骨阔,即使这样,她依然挺直脊背,从容地路过他人的目光。
岁月从不败美人,阚青梅亦有一派之主的风姿。
华宗南迈开步子,过去挽过她手臂,将阚青梅扶上主坐,又揽着她坐下。
“禹周,去把膳堂熬的红枣桂圆粥端上来,记得要热的。”
华宗南拿起一个茶杯,到了半杯水,递到阚青梅面前,仿佛一身铁骨化作柔水,温和道:“夫人,今日怎么想过来了,最近起风,切莫着凉了。”
檀召忱坐在下面,面前的餐盘已被撤走,他看了一会儿坐的比他们略高的夫妻二人,忽然皱眉。
阚青梅看样子是形销骨立,离得远,眼底看不清什么神色,但她耳朵上缀了两颗玉珏,手腕带着碧玉镯子,咳嗽时遮在嘴边,款式古丽的钗子在她发上牢牢扎住,因穿了高领,还特意把项链圈在领子外面……这些其实在姑娘家身上不算什么,年轻面孔带这些总是锦上添花。
但容颜不会因钗宝而褪色,嫁人多年的夫人依然可以打扮得光鲜活力,从中沉淀出唯有她能掌握的沉稳。
只是,檀召忱看着她身上钗钿老旧的款式,轻微咂舌。
正红深绿,像极了女子出嫁时佩戴的最能体现丈夫心意的首饰。
他们成亲也快十年,原来的首饰纵然好看,但还是会随着日子更迭而过时,华宗南那么喜爱阚青梅,不可能这么多年就送那一套,肯定会送别的玩意儿...…如果是自己成亲,一定要把最好的亲手呈到他面前……
说到他......直转急下,檀召忱脑中不由浮现出九方衍的脸,那深邃的眼睛看自己的时候,那根细长的手指轻轻抬起自己下颚的时候,他穿着红艳婚服,那清白圆润的耳垂坠着琥珀耳铛的时候......说到琥珀......什么颜色最适合他......西子?鸢尾?松花绿?桃夭?应该要深点的颜色,才能堪堪衬得上他......那山茶红?
可檀召忱突然发觉,再亮的色调到九方衍身上都瞬间黯然......他感觉自己浑身都热了起来,又想自己要送东西给他,就算不合心意,应该也会拿起来看看吧......一想到那些东西可以被衍衍触碰,抚摸,会被他宠幸,而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被他碰一次,檀召忱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他竟和一些物什吃起醋来。
但是,如果他能再看自己一眼,又是该怎样心满意足......等等?等等!我在干什么?!檀召忱猝然惊醒,自己在想些什么啊!
他视线终于聚焦,看清自己坐在华宗南的殿厅里,上边的华宗南不知在说什么,还有台闻磔时不时剜过来的冷眼。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他方才都在想什么啊!把自己那隐匿、羞耻、卑劣、龌龊,甚至是......肮脏的心思放到九方衍身上,让神明一般的人物沾染那种心事,完完全全按自己喜好来......啊啊啊啊啊啊檀召忱啊檀召忱你他妈都在想些什么啊?!
红透耳尖的脸刷一下白了,他感觉自己快要抓狂,快要疯掉,但心坎里居然还有一丝极为隐秘的兴奋。
靠!!!
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檀召忱脸上,疼不疼麻不麻自己也不知道,反观本就安静的殿厅倒是因为这出奇的动作顿时寂静了。
华宗南看着自己叫了好几声始终低着脑袋不吭声的檀召忱忽然打了自己一巴掌。
“......”倒也不必如此。
檀召忱搓搓脸,恨不得把自己吊死在树上,他清醒片刻,一抬头,就对上台闻磔冻死人的目光。
怎么了。
他后知后觉地感到周围过于安静了。
檀召忱僵硬扭过头,原本还在关心妻子的华宗南不知何时看向他,屋里统共就几个人,视线都不约而同地聚焦在他身上。
华宗南笑笑,还不等他开口,坐在他身边的阚青梅率先缓和气氛,她声音细弱,没什么力气,但眼神却透露一种大病初愈的专注,“檀公子,方才我夫君叫了你好几遍,见你没应声,想来是我这病叫你们操心了。”
她面向华宗南,又轻柔道:“我在房里卧好几天,不知多少时候没见过太阳,我瞧着今天天气还不错,就想出来透透气,顺便来向两位道谢,我这病啊,也不知道何时才见好。”
阚青梅言语里说的是自己中了寻常病,不时掩袖咳嗽两声。
虽说华宗南听信那个婆婆的话,和他们说阚青梅中邪,但还是照顾自己的妻子,又担心潜藏在她身体的邪祟事先察觉,便选择隐瞒。
檀召忱摸摸扳指,羊脂般的乳白反射外面的晨光,今日天气着实好。
众人起身,如果真有邪祟,最好不要过于惊动,檀召忱看向台闻磔,他站在大殿另一侧,几乎是微不可察地沉沉目光。
还真有呢,看来华宗南在拜帖里提到的目盲婆婆,是个厉害角色。
“夫君,陪我去前院转转吧。”
“来,青梅,你慢点。”
华宗南对妻子是有求必应,当即挽着阚青梅出殿门了。
檀召忱和台闻磔等在后面,没有在别人家还大摇大摆先走出去的道理,台闻磔肯定在想今晚上要画什么符布什么阵才能将邪祟从这个病势很重的女人身上彻底清除,在阚青梅身上扎根住宅那么多天,又完全洞悉她内心最脆弱最想要的东西,已经是深入血脉、影响神志,倘若强行拔除,阚青梅定会有生命危险。
必须要极快、安稳,又万无一失的阵法。
檀召忱目送他们出去,在经过自己身边时,他看见阚青梅……好似有意无意地掠了他一眼,不着痕迹,而后轻轻收回目光。
檀召忱在后面未变神色。
说回来,一般女子会将自己婚嫁时戴的金银珠宝小心收起来,留作珍藏纪念,他目光追随阚青梅头上的发冠,流苏跟着她的步伐隐隐晃动,这种庄重的扮相一般会在同样严肃、喜意的日子里出现......今日不过一个寻常日子,檀召忱跟着走出去。
还是说,在阚青梅眼里,今天又是什么好日子呢。
华宗南知道妻子心力交瘁,平日连房门都很少出,更别提下山到镇子上逛逛了,但他还是想着花样哄阚青梅。
殿厅本是门主和来往政客议事商讨的场合,自然多枢密严正,青宗派却在前院种满了各样花,一片田圃以长春花为主,小巧精致,随风吹过轻微晃动,还有一年蓬,这在哪里都常见,白色小野菊一直连到台阶下。
阚青梅顺着小路走,脸色如往憔悴。但眼下,因疲倦而紧锁的眉头稍稍松开,华宗南小心抚着她的手,阚青梅侧过头看花,华宗南瞧见妻子放松的脸,心里也是欣慰。
檀召忱和台闻磔在后面默默跟着,直到在一簇蓝绣球面前停下。
阚青梅似是开心极了,她仰头,对丈夫微笑:“宗南,你看,明明已经过了绣球开的时候了,但你瞧,”她伸手细细摸着花团上的小花,一簇簇花瓣微微颤抖,“这花开得极好,完全没有凋谢的意思,真好看啊......”
檀召忱顺她目光看去,几株蓝绣球高高耸立,零星绿叶多在其中,倒让花更密。
“奇了!”跟在旁边的禹周像是见了什么奇特之事,不由惊呼,“夫人,本来后院栽的都是绣球,门主在每院种不同花的,我记得这些都谢了呀,花都掉了一地,几日前还是我跟其他弟子来打扫的呢!”
此话一出,华宗南忽地变了脸色,禹周抬头,见众人都看自己,以为他们不信,又加重语气说了一遍,“真的!就在这儿呢!掉了一地叶子,难不成死而复生啦?”
这话说的真实诚,檀召忱忽然来了点兴趣,看着小孩一脸惊讶失措的模样,才想起来在哪见过。
仔细看了看,这不是接他们上山的小弟子嘛,那天觉着这小孩长得青涩说话倒沉甸甸的,半途安排他来接手,华宗南吃饭办事又把他带在身边,怎么着也算个小心腹了。
但眼下这话说的玄乎,人家阚青梅好不容易看见自个儿喜欢的花,你小子上来一句都死完了,先不说会不会惊动阚青梅体内的邪祟,本来你家门主见妻子又是中邪又是生病的心里就不痛快,你还在这瞎操心,往华宗南身上捅刀子呢。
华宗南连忙看向妻子,正准备说些什么,却被阚青梅打断。
她低头拉过华宗南的手,似是想到了什么,兴冲冲对夫君说:“宗南,这花明明谢了,但今天又出奇的好!你说说,这莫不是天意?你想啊,像咱们儿子一样,他一定也会回来的!”
现在,变的不止是华宗南的脸色了,檀召忱扭过头四处看花,台闻磔还在想用什么招式,但剩下的小弟子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阚青梅。
那个叫禹周的小孩终于意识到什么,他脸色满是抱歉,讪讪低头。
阚青梅自顾说着,“咱们儿子一定回来的,一定会的!我有办法,阿娘有办法......阿落,今晚来找阿娘好不好?”
檀召忱看了她一眼,阚青梅好似瞬间老了几岁,头上的钗子一下子变得沉重,重重地压着阚青梅,压着一位母亲。
阚青梅在喃喃自言,华宗南也像失了力,无措地站在她身边,气氛忽然陷入尴尬的僵局。
在这时,台闻磔兀的抬眼,一阵沉闷急促的脚步声从前院传来,来人走得飞快,平日里束的相当板正的头发乱了不少,台闻磔偏过身,给贺辙让道,檀召忱见此抬了一下眉。
不过几秒钟功夫,贺辙已经闪到跟前,他一双眼睛透露不耐烦的恶意,眼下乌黑。
檀召忱冷静后退一步,倒也没带怕的,笑吟吟地开口:“你干嘛呀,特意早起来看我,怎么,喜欢我啊?”
贺辙闻言,脸色比阚青梅还差,他上前一步用力拽过檀召忱的衣领,将他拉近。
檀召忱被这样扯着也不恼,顺力低下身子,唇齿间咬着笑:“贴这么近。”
贺辙充耳不闻,好像没看见门主和门主夫人以及一众弟子,一字一顿地说:“檀召忱,你、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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