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承煜回了宫里和监察院后，便又忙碌起来，转眼已有五日未曾回府。
叶蓁蓁有时会去书房，考校叶怀安功课，却发觉他这几日总心不在焉，有时望着书页若有所思，白净脸皮微微泛红，忽地就笑了起来。
“想什么呢？欢喜成这样，”叶蓁蓁敲了敲他额头，“心思放在功课上，眼下不在叶府，无人打扰你，好好温书！”
叶怀安便继续温书，叶蓁蓁似想起什么，便又道：“你莫不是想方家妹子了吧？”回想起来，上次方芷凝来府上时，叶怀安的确是有意无意盯着人家姑娘瞧，和人家说话时脸红得什么似的。
“姐，你说什么呢？我才没有想她！”叶怀安嘟哝道，闪烁的眼神却出卖了他，“这方芷凝，你从前可识得？还是姐夫识得？无缘无故地，你们请她来府上做什么？”
实则方芷凝此次来霍府之前，叶怀安便认得她了。此前他去学堂进学，下学后便与两个同窗好友去薛氏开的那小饭馆用过餐。
这小饭馆物美价廉，薛氏母女还都是美人，女儿年岁尚小，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虽一身粗布衣衫，也掩不住姿容秀美。叶怀安不免多看她几眼，只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姐夫何许人也？为何要请这一介商贩民女来府上做客。
叶蓁蓁便低声同他说起这其中渊源。霍承煜颇看重这小舅子，本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啊？所以……”叶怀安闻言，不禁双目圆睁，实是惊讶，“所以方芷凝是……是姐夫的亲妹子？！”自己这姐夫的确是个有故事的人，只他从未想到，这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自己暗暗念着的少女，竟是姐夫同母异父的亲妹妹。
“你姐夫可不认这妹子，他解不开这心结，不能原谅薛氏，我都明白，也都理解，”叶蓁蓁缓声道，“他既不原谅薛氏，自也不会认这妹子，此前请方芷凝到府上，不过是对薛氏的一番敲打，这事你便忘了吧。”
“这样啊……”叶怀安闻言，不禁轻叹一声，“姐夫若不原谅薛氏，往后……往后我便断了这念想。”不过是惊鸿一瞥便让自己难以忘怀的少女，又哪里及得上姐夫重要？姐夫于自己有大恩，是对他来说除了姐姐之外最重要的人。
“以后之事，谁说得准呢？”叶蓁蓁便又开导他，“你如今还年少，心思还是放在功课上吧，大丈夫何患无妻？待你来日高中，说不定还有旁的姻缘。”
叶怀安轻“嗯”一声，叶蓁蓁便不再打扰他，转而回房忙手头上的事。自那日霍承煜生辰后，叶蓁蓁便一直利用闲暇在给他准备迟来的生辰贺礼。
这生辰贺礼，便是一幅绣像，绣像上，霍承煜一袭黑色鎏金蟒袍，骑着高头大马，曳撒飘动，神采奕奕。这绣像栩栩如生，还有几步便要完工，她要待完工了赠予他。
她不曾忘却自己从前尚衣局典衣的身份和技艺，从前是伺候贵人用的，将来或许还能派上用场。是以如今虽为监察院提督夫人，这绝活始终不曾荒废。而这绣像，是独属于她，赠予他的礼物。
且她近来在府上实在忙碌，除了给他绣制这生辰贺礼，还在捣鼓艾灸之术。时下初冬已至，天气转寒，他身上那些旧伤定又开始隐隐作痛。李太医说了，艾灸对疗愈旧伤有奇效，尤其是陈年痼疾。
正忙碌着，内侍便进来通传道：“夫人，那个采苹，在地牢里又病了，眼下还有些严重。”此人便是看守地牢的内侍。
叶蓁蓁这便放下手里的活计，向着地牢的方向奔去。
此前采苹病了时，已请了大夫来瞧过，处理用药后，她情况原是稳定下来了，只未得霍承煜允准，不得放她出地牢。地牢里阴暗潮湿，终年不见阳光，病情反复却也是意料之中。
待入了地牢，隔着特制坚硬的铜铁栅栏望去，便见女子正躺在地上，发丝枯黄，形容枯槁，干瘦惨白的面容，早已没了半分人气儿，眼下甚至瞧不出是死是活。
“把门打开！”叶蓁蓁便示意身侧内侍开门。
“这……未得督主允准……”内侍面色恐惧，仍在犹豫。
“我叫你把门打开！督主若怪罪下来，我担着！”叶蓁蓁呵斥道。
“是，夫人。”内侍这便开了门。便是他也瞧得出，夫人如今在这府上已然是说一不二。
叶蓁蓁走向采苹，伸出手指探到她人中处，所幸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她曾答应采苹会说服霍承煜放她从地牢里出来，就在这府上做个侍女，可惜一直未能实现。
眼下救人要紧，便是不太懂医理，她也瞧得出采苹眼下不能再待在地牢里了，如此已然是极限。便拉起她身子，一把将她背在后背上，向着入口处奔去。
“夫人，使不得啊！”内侍瞧出她这是要把人带出地牢，当即便又要阻止。
“我说过，督主若怪罪，我担着！与你们无关。”叶蓁蓁嗔道，神色不怒自威，的确便是当家主母的气势。
“此人身上污秽，夫人千金之躯，怎可……”内侍这便托起采苹身子，不让叶蓁蓁背她。
“我从前在宫里便是伺候贵人的，没少做些粗使活计，这又算得了什么？”她掷地有声，动作麻利，几步便走远了。
地牢外刺目的日光射入眼底，叶蓁蓁下意识抬手遮目，便觉身后背着的女子，身体不自觉颤动几下。
而后便指派府上侍从去请女医官过来，又将采苹安置在一间朝南的厢房里，这里采光极好，阳光明媚。
待女医官来给她瞧过后，开了方子煎了药，叶蓁蓁便吩咐侍女喂她喝药，给她洗漱更衣。
不多久，采苹便恢复了些许精神，失神的眸子也有了神采。关在地牢里两年有余，如今终于重见天日，外头的阳光令她沉醉，她甚至觉着自己是在做梦，又或者已经死去，此处已不是人间。确认自己还活着，便贪婪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甚至挣扎着推开窗棂，让阳光洒在面容上……
叶蓁蓁惊叹于这女子顽强的生命力，她就像一株坚韧的野草，吮吸着一切可触及的水源。便是土地干涸、不见日光，稍稍给点阳光雨露的滋养，便能死而复生，恢复活力。
意识到是叶蓁蓁将自己从地牢里救出来，她登时便在她面前跪下，而后连连叩首，打着手势诉说自己的感激之意。她早已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手势无法准确传递情绪，激动之下便涕泪交加……
叶蓁蓁拿起手帕拭去她面上泪水，亦用手语同她交流，大意是如今出来了，日后更要好好活下去。
女子便又连连叩首谢恩。
又过了两日，霍承煜便终于回了府。近来的确遇到些棘手之事，便是他如今位高权重，亦有些为难。且这三日一直在登华殿协助赵琰批阅奏折，初冬天冷，坐得久了，身上各处旧伤便都开始隐隐作痛，尤其是腰上，疼得他坐立难安。
“煜哥儿，你终于回来了！”多日未见，叶蓁蓁一把扑进他怀里。感受到他身子的震颤，知他身上旧伤疼痛，便扶着他往屋里走。
“这几日却有些棘手之事，叫你久等了，”他望着她微微一笑，“不过不打紧，圣上允我回府歇息两日，后面的事待回宫再说。”
待进了屋，叶蓁蓁便解去他披在外面的鸦青斗篷和黑色蟒袍，知他腰痛得厉害，便让他在床上趴下，净了手抹上药油，给他按摩。
还是那熟悉的手法，在她力度适中的揉按下，感觉僵硬的骨肉渐渐恢复了活气，凝滞的气血逐渐活络，冷硬的腰腹终于热了起来。这几日一直伏案查阅奏折，久坐之下腰疼欲裂。赵琰想听听他的意见，便一直留他在登华殿。
“煜哥儿，这几日可是发生什么事了？”叶蓁蓁关切询问。
“定远侯曹勇之子曹玉兴，在府上打死了妾室杜氏，这杜氏是翰林院编修杜诚的庶女，”霍承煜缓声道，呼吸伴着她按摩的力度起伏，“这曹玉兴从前便十分荒唐，强抢民女，惹出几起人命官司，只最后都不了了之。但这次不同，杜氏虽只是个编修的庶女，但到底是官家出身，眼下已然激起许多官员之愤，众臣纷纷上书请求圣上严惩曹玉兴。”
这事儿的确难办，定远侯是什么人？那是当今太后的亲兄长！从前也是戎马出身，立过战功的。当年赵琰能在众皇子中脱颖而出，战胜楚王登上这九五之尊的位置，除却霍承煜等身边人的建言献策，自也离不开定远侯这位亲舅舅的帮助。
赵琰当然也知自己这位表兄不成器，行事作风荒淫无度，只从前看在母后和舅舅面上，适才睁只眼闭只眼。只眼下，群情激愤，他不能再徇私了。
“煜哥儿的意思呢？”叶蓁蓁温声询问，宫里生活久了，她似已然猜到赵琰的意图。
“曹玉兴自是要严惩的，如若这般都轻轻揭过，王法公理何在？”霍承煜亦十分瞧不上曹钰兴此人，不过借着父辈的荫庇，便在京城里横行霸道，为所欲为。
“大理寺怕是不敢接这事，此前他强抢民女弄出人命，大理寺抓他进去关些时日，不还是放出来了？”叶蓁蓁秀丽面容也染上了怒色，又压低声音道，“圣上眼下犹豫不决，会不会是……”
“他若命监察院接下这案子，我自是不能推辞的。”霍承煜沉声道。
大理寺奉旨查案，大理寺卿却也是寻常臣子，这等与皇亲国戚作对之事，总是很难决断。但监察院不一样，霍承煜的身上有帝宠，圣人指派的差事，听命执行即可，不必顾及任何。往往一件事落到监察院头上，无疑说明圣人已然放弃了这件事涉及到的人。
“这等泼皮无赖，早就该死了！只是……”叶蓁蓁实则早看不得太后一家仗着外戚身份为所欲为了，只她一介内宅女子，并不能做些什么，也知霍承煜处境不易，她自不想他因此事涉险。
“不必担心，监察院是否插手此事，圣上还未明示。况且，这世上，还没有我监察院得罪不起的人，没有我霍承煜担当不了的祸事！”他看出她眸中的担忧，嘴角便勾起一抹自信。
叶蓁蓁仍有些担忧，却也不再多言，“采苹，我将她从地牢里放出来了，她病得实在太重，眼下正在厢房养病。”她如实道。
“就依你的意思吧，你有分寸，只府上有些地方她不能去，更不能出府。”他沉声道，眸中却满是信任。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的，”叶蓁蓁微微一笑，眼下已按摩得差不多了，便拿出艾灸所用之物，“快把衣衫都脱了吧，给你做一下艾灸。”
“这是做什么？”他下意识有点害怕。实则眼下身上旧伤都疼得厉害，原以为她要给他上药。
“李太医说艾灸可以疏通经络，疗愈旧伤，眼下天凉了，对你身上的伤口，应是很有益处。”叶蓁蓁认真道。
“无碍，也不……不疼……”霍承煜面色绯红，眼神闪烁。
“你就骗我吧。”叶蓁蓁漫不经心，手却猝不及防在他腰背几处旧伤上动作轻快地按压了一遍。
“啊……啊……他疼得浑身哆嗦，“你干什么？！”
“不是才说不疼吗？这便是不疼？”叶蓁蓁嗔怒道，她适才力度已然很轻了。
霍承煜羞惭万分，面上红意愈盛。既已在她面前袒露过身体的每一处，眼下便也没什么好回避的。
叶蓁蓁轻轻将他身子擦拭一遍，薄薄地在后背、后腰上抹了一层药膏，便点燃了艾柱。艾叶燃烧，淡淡的药草香在室内氤氲开来。
尚隔着一段距离，便感觉一股热力自身上袭来，“烫么？”叶蓁蓁柔声问他。
“不烫。”刚开始觉着有些烫，待适应了便十分舒适，一股热力在伤口处游移，穿过脆弱的肌理，堵塞的经络好似都在慢慢疏通。
“眼下天越发冷了，平日里隔几日做一次，想来伤口便不会那么疼了，”叶蓁蓁温声道，“都脱了吧。”
不知怎的，身子虽被他瞧过触碰过，他却仍是羞赧，“这里……竟也能艾灸？”
“我说了，你身上所有旧伤都来一遍，一处不漏过。”叶蓁蓁认真道，示意他快些。
采苹生命力真的好顽强，蓁蓁救她出地牢，不多久就恢复了活气，以后便会终身感恩！霍提督忙完公事，回府就有按摩艾灸的福利，很幸福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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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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