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承煜眼下已然苏醒过来，只失血过多依旧晕晕沉沉的，身体冰冷浑身颤抖，伤口更是疼痛欲裂。
叶蓁蓁知他眼下痛极，可已然到了要换药的时候了。这便拿了布巾，折叠起来让他咬在嘴里，“煜哥儿，该换药了，坚持一下就好了。”说罢在他颊边轻啄了一下。
听闻要换药，他身子下意识剧烈抖动一下，却仍以极轻的声音“嗯”了一声。
叶蓁蓁便净了手，蘸了药膏轻轻涂抹在他伤口上，从胸口、腰部直至那处……他这几处伤口眼下虽止住了血，却全然破开了，伤口愈合前须格外仔细些，若沾染了脏污发炎感染，后果不堪设想。
她动作已然很轻了，剧烈的疼痛仍旧袭来，他紧紧咬住那布巾，直到身上又出了一层冷汗，衣衫被浸得透湿。
“怨我……怨我，动作该麻利些的。”叶蓁蓁自责道，实则她已然很快了，只眼下关心则乱。便迅速将他面容、脖颈上的冷汗擦拭干净，又小心翼翼地抬起他身子，脱去湿透的外衫，擦干他身上汗水，再换上干净的。
“蓁娘……好疼……受不住……”他声音极微弱，微弱得只有凑在他嘴边才听得清。他自幼习武，十三四岁便跟随父亲上战场，受伤自是家常便饭，净身为宦后，最初那一两年挨打挨罚也是常态，他本不是个怕痛之人。
如今不想叫她担忧，他亦甚少说疼，她知道，他是真疼得受不住了，眼下除却身体上的疼痛，更是唤起了他此前受伤和净身时的记忆，且第二次总比第一次还更难捱些。
擦干眼角的泪，便又出门去寻李太医，“能否少量用些镇痛药？他疼得撑不住了……”
李太医轻叹一声，“用量少可能不起作用，用量多了又会损伤头脑，这……”
“你自己看着办吧……”叶蓁蓁不再多言，“先挺过眼前这关。”
李太医便配制了镇痛药，待霍承煜将这汤药吞服下去，便又陷入了昏睡。
好似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还有一丝尚存的意识，身体却全然动弹不得，便是抬一下手都似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摁住，喉间也全然发不出声音来。
梦却是个美梦，梦里星河璀璨，明月高悬，策马带她驶过一望无垠的戈壁，芙蓉暖帐，春光旖旎。下一个情境里，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儿围着他们玩耍，娇声唤着“爹爹”、“娘亲”，男孩吵着要学习霍家枪法，女孩则抱着一本诗集看得认真，尽管他们都还没到习文习武的年纪……
“嫂嫂，嫂嫂，圣上从宫里来了，马上就要到府上了！”霍满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来，昨日之后他便留在了赵琰身边伴驾，赵琰将太后禁足于宁寿宫后，待到天明，第一件事便是要亲临霍府，看望霍承煜。
叶蓁蓁眼见霍承煜尚未转醒，便示意小满先去府外候着，自己随后就到，不想此时，霍承煜已然惊醒过来。
梦里的最后一个情境里，是他躺在暗牢里冰冷的石床上，双手双脚都被死死铐住，昏暗的灯火微晃，行刑者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弯刀，疼痛席卷而来……
“哥，圣上即将到府，就来看你了。”小满见他苏醒过来，便道。
霍承煜眼下头晕目眩，意识到适才不过是梦境，“快……唇脂……唇脂……”
这是多年伴驾形成的习惯，尽管如今赵琰已不再刻意要求，他仍要在圣驾前时刻维持体面，何况眼下病容憔悴。
叶蓁蓁便点了暗红唇脂，细细涂抹在他血色全无的薄唇上，缓缓扶他起身，在身后垫了靠垫。他此刻伤口未愈，身上只松垮地披着一件外衫，她又把被褥展了展，将他身子遮掩住，“还疼吗？有没有好一点？”她关切询问，见他适才突然惊醒，便知他怕是又做了噩梦。
“好许多了，莫要担心。”他望着她，想笑一下叫她宽心，却觉嘴角都僵住了一般。
亟待赵琰入了府，便直冲霍承煜卧房，见他们都跪在门外，便道：“平身！虚礼都免了吧！”
监察院传消息总是格外迅速，将将离宫时，赵琰便知霍承煜已然没有性命之虞，饶是如此，却还是关切唤着他：“阿煜！眼下可还好？”
“陛下！”他挣扎着要向他行礼，却全然动弹不得。实则此番旧伤复发，叫他十分羞惭，见赵琰这般不顾一切行了进来，只垂首躲避着他关切的目光。
“怨我……叫你受苦了，”赵琰再顾不得什么君臣有别，这便在床畔坐下，“怨我不该将曹玉兴的案子交给监察院，怨我的一再纵容……”
堂堂天子，九五之尊，此刻却宛若犯错的幼儿。
“他们迟早要出手的……怎能怨陛下？”霍承煜温声道，声音仍透着虚弱，“臣这不是没事了么？”
“那毒太霸道，你伤成这样，还说没事？”赵琰焦急又关切，“我已将太后禁足于宁寿宫，非诏不得出。至于曹玉兴，朕绝不姑息，此番便是死罪！”
“太后再如何……也是陛下生母，陛下这般，是冒天下之大不韪……那些文臣怕是又要参陛下一本了。”霍承煜缓声道。太后和定远侯一党的权力是该收回来的，只此事须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且百善孝为先，赵琰身为天子这般对待生身之母，那些清流文臣怕是又得集体上书。
“朕的旨意已下，再不更改！管他们怎么说？一群穷酸腐儒！”赵琰怒斥道，“事到如今，朕忍得够久了，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
霍承煜便不再劝说。他自认睚眦必报，实则此番鬼门关走一遭，他恨不得太后一党就此覆灭，死无葬身之地。
君臣二人对视一眼，便知接下来该如何做了。赵琰又同霍承煜说了些体己话，确认他无性命之忧，府上一应伤药、用品都不缺，适才终于离府返回宫里。
此番之后，赵琰心下更是惋惜，惜他智勇双全，怜他有才有貌，本该驰骋疆场，建功立业，却一招被抄家净身，随他在这内宫前朝，如履薄冰、蝇营狗苟地讨生活。他觉着，将来若有机会，他该放霍承煜去他该去的地方施展拳脚了。
从昨日午后霍承煜返回府上到现下，叶蓁蓁已近一日一夜不曾合眼，待赵琰离府后，她便终于再支撑不住，趴在床沿沉沉睡去。
霍承煜眼下身上污秽，便吩咐内侍将隔壁卧房收拾干净，叫她干脆去隔壁好生睡一觉。叶蓁蓁担忧他，起身时却险些晕倒在地，霍承煜便唤了叶怀安进来，搀扶着她去隔壁歇息了。
“哥，昨日真是好险！“小满回想起将将发生的一切，仍心有余悸，“嫂嫂守了你整整一夜，眼睛都没眨一下的。”
霍承煜闻言，鼻腔酸涩。回想起适才的梦境，两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唤着他们“爹爹”，“娘亲”……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你说一对夫妻，是不是得生个孩子，才真的像个家了？”
“啥？哥，怎地忽然说起这个？”小满不知他是不是将将经历生死，脑子一时混沌，胡思乱想了。
“此番凶险，我便是这次侥幸活下来了，谁知下次会如何？我不可能每次都这般幸运。她若有个孩子，哪日我真的去了，她余生也有个依靠和念想了。”他沉声道，此前那个关于他活不过三十的预言，他如今越想越觉得真切了。
“哥，你眼下莫要胡思乱想！既死里逃生，好好休养便是！”小满急道，“你如今万人之上，娇妻在侧，日子一天天好起来，老天也舍不得带走你的。”
“我此番身子大损，往后怕是……”他黯然道，自己身体自己最是清楚，他眼下悲观，甚至觉着自己可能都活不到叶怀安娶妻生子，过继一个孩子过来了，“女人，还是得有个自己的孩子吧。”
“比起想这些七七八八，不如好生把身子养好呢，”小满颇无奈，“你准备怎么和嫂嫂生孩子？这事你和她商量过吗？”霍承煜这情况，显是不可能有自己亲生的孩子，关于怎么叫嫂嫂生个孩子这件事，小满自是十分困惑。
“没有，”霍承煜声音低沉又微弱，“成婚以来，桩桩件件接踵而至，总是忙里偷闲，根本无暇论及此事。”实则是他在刻意回避，“孩子”是他最不愿提及的话题，这是在他伤口上撒盐。
“不如待你身子渐好些了，我去慈善堂打听打听，那里多得是被父母抛弃的孤儿，男孩女孩都有。你同嫂嫂商量商量，想要男孩还是女孩。”小满黑白分明的双眸转了转，便缓声道。
“可我只会喜欢她生的孩子，旁人的孩子，同我和她非亲非故，我无心养在身边。”他凝神闭目，苍白面容上，眉宇间甚是苦涩。
他只是想要一个同时具备他二人血脉的孩子，可惜这辈子都无法实现，既如此，他宁愿她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即便孩子的父亲不是他。可她既已嫁了他，便是他日后不在了，他监察院提督的身份，也会让她很难再嫁他人，终究是他拖累了她……
“那怎么生？”小满快被他说糊涂了，“难不成，你想找个全须全尾的男人来，和嫂嫂生个孩子？”此言一出，便是他自己都惊呆了。
“滚！”霍承煜闻言，眸光好似锋利的刀刃，直直刺向小满，苍白面容上神色阴沉凌厉。若是旁的男子同叶蓁蓁做那件事，光想想这画面，他便要将那人碎尸万段了。
“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只要她生的孩子嘛……”小满嘟哝道，神色委屈，“你别胡思乱想了，有这工夫不如想想伤怎么好得快些。”
室内便只余霍承煜的一声长叹。
叶蓁蓁再醒来时，已是日暮时分。她好好睡了一觉，精神恢复许多，回房时，便见霍承煜又沉沉睡过去。询问过小满和怀安，知他醒来后已能自己喝药，汤药按时服用，身上的伤口也换过两次药了，便放下心来。
“夫人，那个薛氏……眼下又来了，说要见您，正候在门外呢。”侍从进来通传道，眼神闪烁。
实则今日晨时，薛氏便又候在府外了，只那时霍承煜尚在昏迷中，叶蓁蓁守着他卧房门都不出一下的，内侍也不敢大着胆子说这些不合时宜的。薛氏是什么人，如今府上众人大致也知晓一些。
“她又来做什么？”叶蓁蓁疑惑道，难不成是来关心这自幼就被她抛弃了的儿子么？
“不知，她只说有一封信要交给你。”内侍又道。
叶蓁蓁便在武侍的陪同下开了府门，便见薛氏立于门外，粗布衣衫，面露风霜，瞧上去有些年纪了。只秀丽眉目间依旧透着端庄气质，或许曾是个出身不俗的大家闺秀。
“霍督主眼下……可还好？”薛氏望向她，眸光闪动，几次欲言又止，方才问出口来。
那次方芷凝平安归来，她便知霍承煜并未真的对自己女儿下手，如此不过是为了恐吓她。且这提督夫人叶蓁蓁，眉目秀丽温婉，让她觉着颇为熟悉，肖似曾经一位故人。
“他暂时脱离危险了，若没什么事……您便请回吧。”叶蓁蓁淡淡道，便欲转身回去。
“事已至此，当年之事，他也该知晓了，”薛氏缓声道，同时将一封信塞到叶蓁蓁手里，“眼下先等等，待他身子恢复了，您再把这封信拿给他看吧。”
承煜这个儿女绕膝的美梦，这辈子是无法实现了，那就等下辈子吧（预告一下，后面有重生番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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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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