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蓁蓁再回营帐时,眼圈比此前更红了些,使她秀丽面容更显憔悴。实则许久未睡个好觉,黑眼圈已然十分浓重。
掀开帘帐进来,便见霍承煜失神迷惘的神色里带上了惊恐和羞惭,她便担忧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他如今失去了记忆,若发觉身体残缺,又不知该如何面对……无论如何,这都是件很难接受的事。
“……我……到底是什么人?”他低声呢喃,似是询问她,又似是自言自语。他虽失了记忆,却并未痴傻,从她闪烁的眸光里,他隐约察觉出来,他与寻常男子的身体应是不同的。
“我说过,你是当今监察院提督,名唤霍承煜。”叶蓁蓁专心致志地给他身上收拾好,又细细查看他胸口是否又有血渗出,适才将他身上被褥往上拉了拉,尚未反应过来他这疑问里隐藏的更深层的疑惑。
“监察院提督……是什么官职?”他又低声问道。
“对内执掌内廷,对外监察百官,掌京城安防事宜,京畿三大营凭你差遣。”她简明扼要回应道,到底是在军营,说到这里她便凑到他耳畔,压低了声音。
实则他只是尽数忘却了过往人和事,对于一些官职、地名却还约莫有些印象,监察院提督,应是内官才能担任的职位?而内官……下意识又伸手抚上去,的确已经……
“别碰!你此处旧伤似有些炎症,刚给你擦拭干净,抹上药。”叶蓁蓁立即拨开他触碰上去的手,就如从前一般。
他早没了反抗的力气,实则坚持到现在不过是强撑着一股气,想探寻一番自己是否已经……待叶蓁蓁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激烈,再望向他时,他已然阖上眼,又沉沉晕睡过去。
她轻轻拭去他额角适才因疼痛渗出的冷汗,他身上有伤,这方窄榻又容不下两人安睡,她便索性在他榻边又置了一方床榻,守着他,自己也沉沉睡去。
这一睡,便又是许久。他重伤之下失血过多,鬼门关走一遭,身子十分虚弱,待再醒来时已然又过去两日两夜。这期间,他许多次自噩梦中惊醒过来,不消半刻便又昏睡过去。
叶蓁蓁安稳睡了一觉,便终于恢复了些许精神,每隔两个时辰便给霍承煜喂一次汤药,渐渐地他也能吞咽进去一些,故而顺遂许多。她甚至顾不上悲伤,眼下除了照顾好他,帮他快些恢复身子,别无他法。
京城里,赵琰和一众文武百官都在翘首以盼,等待他们班师还朝,共享大捷之喜。若非霍承煜重伤之下缠绵病榻,一行人早已启程回京。
沉睡许久,终于,他自一片撕裂般的疼痛中醒来,那疼痛,似是从下半身传来的,而唇上却是温热潮湿的触感,让他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而他醒来时,已然入夜,身畔却空无一人,从前相识之人、发生之事,仍是半分记不起来。说不上来是何感觉,如释重负,却又无限空虚。
一片晕沉间,奋力呼吸,胸口仍有撕裂般的痛感袭来,身上似乎没有一处舒坦,久躺之下腰部更是疼痛脱力。可眼下无人,他已然迫不及待,这便强自半撑起身子,抬手吃力地解开衣衫,褪去亵裤……
晕眩之下视线仍有些模糊,他用力擦了擦沉重的眼皮,直到目之所及终于清晰起来……他如今仍半躺着,那狰狞伤疤尚瞧不分明,但眼前所见,残缺而萎缩,冲击已然足够大了。
所以,自己不是男人……竟是个阉人?既是阉人,为何会有妻子?也对,监察院提督位高权重,既是太后指婚,这女子或许是畏惧于监察院提督的权势和手段,故而不敢离去。她定是心不甘情不愿吧?他如此残躯,如今又重伤缠绵床榻,她怎会甘心照顾他一介阉人?
心间酸涩,有什么湿热之物自眼眶涌出,晶莹,滚烫,直至浑身颤抖。他只闷声抽噎,根本哭不出声来,因一发声,胸口便撕扯着几欲窒息。
叶蓁蓁掀开营帐入内时,映入眼帘的便是男人半撑在床榻上,身子抽搐的情形。她本是去营外打水去了,因此前军营内瘟疫肆虐,她只得绕远路去山脚下的溪流打水,贺崇毅便派了几名兵士跟随保护。因位置尚远,一行人便以推车推着木桶而行,欲一次多取些水回来,一来二去便过了许久。
“煜哥儿……你醒啦?”她迅速奔向他身侧,却见他双目猩红,其间有羞惭,有恼怒,亦有深深的自厌。
“别过来……”他强撑着身子说道,声音低沉乏力,“你并不愿照顾我的,对吧?我身子残缺……如今重伤亦不知何时能痊愈……你若不愿……现在便可以走了……”
“你我阴差阳错被指婚,日日相对,相知、相爱,心意相通,交付信任,你全然记不得了……”叶蓁蓁嘴角勾起一抹近乎绝望的笑意,“不论你信与不信,都是我自己是心甘情愿留在你身边,做你妻子的。”
“心甘情愿……”他不明白了,自己失忆前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又有怎样的过人之处,竟让这瞧上去一切正常、哪里都好的女子,心甘情愿做她的妻子,“你该知道的吧……我身子残缺,不是男人……”
“是不是男人,在于他所作所为,而非身体是否完整,”叶蓁蓁又说起这此前已同他说过许多次的话,掷地有声,“你出身将门,便是沦为内臣,依旧半刻不曾忘却保家卫国的使命,你奋勇杀敌,拼死守城,旁的男子都不及你半分,你不是男人,什么人才是呢?”
霍承煜闻言,细细品味,英俊苍白的面容上,神色仍十分迷惘。耳畔战场的厮杀声好似还在耳畔回响,他却全然记不得自己做了些什么了。
昏睡之时漫长的梦境里,有战场的金戈铁马,亦有暗牢里净身的场景,好的,坏的。而他霍承煜这个人,却仍飘在云端,落不到地上来,零散的画面难以拼凑。
“不论你信与不信,你我早已是夫妻,不是假凤虚凰,是真真正正心意相通、琴瑟和鸣、托付终身的夫妻,你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我都是你这辈子甩不开之人。”她又认真道,字字铿锵,又似春风化雨。
脑海里仍是空白,他一时沉默,不知如何回应,“一介残缺之人,也配拥有妻子,拥有如此情感么?”他终于脱力地倒在了榻上。
叶蓁蓁自责适才没能上前托他一把,果不其然,他挣扎之下,伤口又渗出血来。
“你真是不让人省心。”她下意识脱口而出。
“不论从前如何……如今我既失了记忆……日后你想走……便随你。”他气息急促,吞吞吐吐。
“你我早已肌肤相亲,在彼此身上留在了自己的印记,如今赶我走,是不是晚了?”便是知他失忆,她又哪听得他如此言语?当即自是要表明态度。
“肌肤相亲?”他却是笑了,他既身子残缺,却还能鱼水之欢不成?只这事,他羞于询问。
待她给他胸口之伤换好纱布,重新上药,他已然又晕晕沉沉睡了过去。
虽知他失忆,但近日种种,她已然没了与他细水长流,同他保持距离,一点点慢慢唤醒他记忆的耐心。她是他妻子,如今她更是他唯一可依靠之人,他便是不接受也得接受。念及此,心下却是宽慰不少,便索性躺在他身侧,侧过身,守着他入睡。
夜里,他身子仍在不住地抽搐、抖动,“呜呜呜……”耳畔,传来他阵阵呜咽。
“哭什么?”知他伤在胸口,不能哭泣,她便轻抚他后背,帮助他平静下来,发现他并未转醒,那定是又做了噩梦。
“呜呜呜……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别碰我……呜呜呜呜……”他仍在低声啜泣。
“哎……不碰你便是了,我的小乖乖。”她无奈,心疼,却又好笑,他这般模样,柔若无骨,恰似孩童一般。
“疼……疼……”他低声呓语。
“哪里疼?”一阵心碎蔓延,她询问道。
他却不再言语。待他终于停止了哭泣,她便不再犹豫,从身后拥住他入眠。怀中的他身子异常单薄,已然消瘦太多。
一片无声的冰冷与黑暗里,身子仍在不住地下坠,不知何时会见底,而后摔得粉身碎骨。不知何时起,周遭却被温暖包围、环绕,下意识想要挣脱,却逐渐习惯身体相触间传来的温度……
再醒来时,身畔她如兰气息洒在他脖颈上,微微发痒。缓缓侧过头来,方见她睫羽纤长,睡颜恬静,宛若守着年幼孩童睡去的母亲。或许,自己应该相信她?他失了记忆,在这陌生的环境里,他似乎也只能相信她了。
待又过去七八日,霍承煜身子恢复些许,一行人便终于要启程,班师还朝。
清晨,霍承煜再一次睁开迷蒙双眼,方见晨光自营帐的缝隙洒进来,她正在一旁就着木盆里的水简单洗漱。冬日清晨的淡淡光晕勾勒出她窈窕曼妙的身段,竟多了几分圣洁,宛若瑶池仙子。
他承认,她是个极美的女子。止不住有些好奇,曾经他们是如何相知相爱、决定携手一生的。他这身份,位置再高,权势再大,终究是个内臣,是个残缺之人。
“煜哥儿,你醒啦。”洗漱完毕见他醒来,她便行至他身畔,扶他起身,以温水打湿布巾,擦洗他脸颊。
昨日便说了,今日要启程回京。尽管对于京城,他莫名有些抗拒和恐惧,却也知迟早是要回去的。
军队早已整装待发,贺崇毅、郭锦瑜、崔家父子一行人已然候在帐外,就待夫妻二人收拾完毕便启程。
给他洗净脸颊,漱了口,便给他梳发、束发。军营里铜镜都没一个,叶蓁蓁细细端详着他英俊面容,待将他一头青丝束好,又拿来那身黑色鎏金蟒袍。
他如今终于能撑着下地了,只躺了这许久,腰疼腿酸,难免脱力。胸口仍牵扯着有些疼痛,叶蓁蓁扶他站起身,便将这身黑色蟒袍披在他身上,又给他系好衣间系带,整好衣领。
“怎的,不想穿?”见他神色不悦,下意识有些抗拒,她便询问道。
“是,不太喜欢这身黑色,还有这蟒纹,密密麻麻,有些……压抑。”相处几日,稍稍建立些许信任,他也不藏着掖着。的确,他不喜欢这深沉压抑的颜色,且这身袍子,将他身子包裹得严丝合缝,便觉有些喘不上气来。
“这是你身为监察院提督的官袍,你从前日日穿着,便是常服都只有黑色呢。”叶蓁蓁不禁笑道,暗想他如今失忆,竟连喜好也变了么?或许,他本就不喜着黑,从前不过是身份使然,也为了隐藏自己。
“那可真是死气沉沉。”他下意识撇撇嘴,表示不解。按她所言,他霍承煜如今不过二十六七岁年纪,怎就常年着黑如中年老者一般?
而待他在她搀扶下走上几步,方觉腰上疼痛袭来,险些站立不稳。周身新伤交叠着旧伤,须臾间便明了了这唤做“霍承煜”的监察院提督穿黑的缘由,或许是黑色更能遮掩身子的残弱不堪。可他,不喜欢啊……
失去记忆,喜好和从前大相径庭,性子也不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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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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