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兴三年元月廿七,曲江池畔垂柳成荫,繁花似锦。
全西京城中世家贵族的子弟今日都聚于此,只是此时大概无人有心情赏春游玩。
今日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三次曲江诗会,由这些年最炙手可热的玉妃王令宜主办。而与往年不同,今年绮云轩中的主位上又多了一位女子。
萧韶漫不经心地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椅上,绣着红色火焰纹的紫色裙摆流泻如云霞,纤白的手指随意地托着脸侧,双目微阖整个人慵懒舒展,仿佛一只午后在暖阳下惬意打盹的紫色猫儿。
“那就是长乐长公主?”终是有人忍不住暗暗打量。
“听说她最是嚣张无忌,那耿侍郎不过是在朱雀街上没有及时让开她的马车,便被她一鞭抽走半条命,至今瘫在床上再也无法上朝。”
“竟然一人不合抽人鞭子?”
有胆大的心生好奇,歪头向萧韶看去,越看笑意越显,似乎空中都弥漫着美人的香味,陶醉道:“如此美人,纵使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旁边人顿时大惊失色:“你小声点,镇安司的炼狱可不是吃素的!”
萧韶自是不知道众人如何议论,也不会关心。这种人人戴着面具虚与委蛇的场合,当真令人恶心,只有想到那清峻身影时,心口的嫌恶之意才会稍稍缓解。
今日诗会男女在庭院中分席而坐,王家众人早已入席,独差一个王玄微。
萧韶频频看向那空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场中,众人纷纷心惊胆战地低下头去,不敢与她对视。
元景哥哥素来准时,难道,难道……他今日又不来……
随着萧韶神情越来越阴沉,众人再也不敢窃窃私语,端坐如泥塑木雕,纵使腰背僵硬酸痛,依旧绷得笔直,竭力维持着那点刻板的端庄。
“殿下尝一下这糖酪樱桃,”玉妃笑着端起案上碗盏,递到萧韶面前,“这是西南新运来的樱桃,皮薄水多,十分酸甜可口。”
萧韶垂眸看去,透明的琉璃碗中,奶白的冰乳酪包裹着几颗红润新鲜的樱桃,仿佛将春意尽数融在这一小碗当中。
她却提不起丝毫食欲。
玉妃若无其事地放下碗盏,心中暗暗恼怒,只是她恼的不是萧韶,而是王玄微。她比谁都清楚萧韶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即使是她面对这长乐长公主时也要避其锋芒,二郎竟然当然到现在都没来,他何时变得这般失礼。
萧韶不动,谁也不敢说话,忽然,一道清隽挺拔的身影,穿过花影婆娑的小径,缓缓朝庭院这边行来。
萧韶眼睫倏然一颤,几乎是本能地直起了腰,方才还随意搁在扶手上的手,此刻却悄然伸到身下,用力抚了抚裙裾上那根本不存在的褶皱。
来人一袭青竹长衫,腰束玉带,身姿颀长眉目深邃,唇角含着一抹浅淡笑意,如同披着满园春色踏花而来,瞬间驱散周遭沉闷。
萧韶一时怔怔愣在原地,刹那间天地浩渺,眼里却只容得下这一人。
晴雪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萧韶身上,自然不会错过萧韶的变化,见状只能暗叹一声,这王玄微一出现,公主只怕立刻便将他之前的爽约恶行忘的一干二净。
有的人却注意到王玄微身后还跟一名面生的清秀女子,身着丹碧色云锦衫裙,却并未多想只当她是王家侍女,毕竟王玄微这些年的名声可谓冠绝京城,无论何时出现都会成为唯一的焦点。
“王二公子的风采当真是一如往昔。”
“果然是天人之姿,难怪公主殿下念念不忘。”
“你若有王二郎这般样貌,兴许公主也会为你在曲江畔修一座楼。”
“张兄你可莫害我!被公主盯上,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众人皆知有王玄微在,萧韶纵使有千般不满也绝对不会发作,一时间场中氛围都活跃了许多,或赞叹或戏谑,萧韶隔得远自然听不分明,王玄微却是一丝不落,听的一清二楚。
待王玄微走到萧韶面前时,脸上已然笑意全无,“在下来迟,还请娘娘、殿下恕罪。”
“是该罚,殿下说该如何罚?”见到王玄微,玉妃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萧韶却似没有听见,目光只一瞬不瞬地凝在男子身上,王玄微长睫轻敛,不辨喜怒,但只单单俯首而立,便见姿容如玉,仿佛天地间皆是旷远清风。
眼睛莫名微微一酸。
很快,萧韶清了清微涩的喉咙,脸上绽开一个温婉得恰到好处的笑容,“元景哥哥来了。”嗓音竟是无比的温柔。
王玄微直起身,两人一坐一站,一时相顾无言,玉妃微微一笑,示意一旁内侍上前带路,“既然来了就快入席吧,今日你可让人好等。”
“且慢。”萧韶突然开口打断,“我有话想和元景哥哥说。”
话说出口一颗心已然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知道今日能否还有别的机会,她只能赌,赌元景哥哥不会当着玉妃、当着京中众人的面拒绝她。
王玄微闻声眉头一皱,却终是没有反对。萧韶见状终于松了口气,只这短短一会儿功夫,手心竟已沁出了汗。她起身走到绮云轩前,朗声道:“诗以咏志,诗以寄情,今日春光明媚,诸位不如先尽情赏景。”
“多谢殿下。”众人齐声谢恩。
萧韶攥紧了手,转身向一旁的水榭中走去,王玄微也随之移步。
随着萧韶离场,众人一直板着的脊背终于松懈下来,许多人起身攀谈,或者闲逛欣赏这曲江春景,毕竟曲江池乃皇家园林,寻常人一辈子也难进几次。
玉妃看着两人相携而去的身影暗暗心惊,虽然早知长乐公主心悦二郎,却没想到竟如此放得下身段。
不过也多亏如此,得知萧韶愿意参加诗会,陛下高兴地在她宫中连续留宿了三夜。玉妃忍不住摸了摸平坦的小腹,连连战乱改朝换代,如今的王家早已不复从前的光辉,陛下尚未立后,而谁能替陛下诞下长子,谁就能入住中宫。
另一边,两人穿过回廊便到了翠晚水榭,此处正对曲江视野极其开阔,王玄微心底却莫名焦躁,“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殿下?
萧韶双眸剧烈一颤,他唤她殿下?他同她说话何时变得这般疏离生分?
萧韶咬紧唇,刻意忽略心底那点不适,“元景哥哥,那日在镇安司的地牢——”萧韶刻意软着嗓音开口,谁料话刚出口便被毫不犹豫地冷冷打断,“住口!”
王玄微俊脸冷沉,视线掠过萧韶灿烂如霞的眉眼,心中浮现的却是那日在地牢看到的画面。
这个画面这段时间一直在他心头挥之不去,几成噩梦。
那日他有急事去找萧韶,晴雪说萧韶在忙请他稍候,他却不想等,便让侍卫带路引他前去。
那不是他第一次去镇安司找她,却是他第一次进入地牢。
也让他见到了从未见到过的、无比陌生的萧韶。
那日他走到囚室门口正欲出声,视线却突然凝滞。
他站在暗处,清楚地看见萧韶用铁钳夹起一块被烧到通红的烙铁。
烙铁离开炭火,发出“嗤呲”的轻响,他甚至感觉周围的温度都随之升高了几分。
那橙红色的光芒,映在女子深不见底的凤眸里,跳跃着,如同地狱的业火。
她转过身,手持着那块散发着恐怖高温的烙铁,一步步,走向被吊在铁架上的囚犯。
囚室内一片红,映得萧韶那张美艳冷漠的脸,明明灭灭。
随后,萧韶缓缓抬手,皓白的手腕冷冷向前一送——
“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皮肉被烧灼的声响,骤然在刑室内爆开!
几乎同时,凄厉到不似人声的短促惨嚎,瞬间响彻囚室。
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皮肉烧焦、令人作呕的糊味。
那囚犯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剧烈地抽搐颤抖,直到最后头颅无力地垂下,所有的挣扎和声音都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最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只有血肉模糊的身体,还在因为承受的极致痛苦,而无法控制地微微痉挛着。
萧韶却只面无表情地平静地转身,将铁钳丢回燃烧的火盆中,在他惊惧的目光中,重又随意地夹起一块通红的烙铁。
“泼醒他!”女子冷淡的声音在审讯室内如同神旨。
他想要逃离,浑身却像是被铁链缚住般动弹不得,直到这个过程再一次重复,直到那个囚犯彻底没了气息。
他不知道萧韶在逼问什么,更不知道那个囚犯到底犯了什么重罪要被这样拷问,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害怕。
他怕这样冷漠无情的萧韶,更惧怕有朝一日她的刀口会对准他,害怕那个被绑在刑架上求生不能求生不得的人,会是他。
他不敢见她,更不敢再单独见她。他厌恶这样的自己,更厌恶让自己变成这样的萧韶。
萧韶所有解释的话语都被一句“住口”堵在喉间,她看着王玄微的侧脸,过了许久才终于鼓起勇气低声唤道:“元景哥哥……?”
她紧张地看着他,不敢错过丝毫动作或者表情,直到他终于转过头来——
四目相接。
霎时间周遭花影摇动,她在他的目光中,却只看到浓郁的恐惧和厌恶。
和那日在镇安司地牢外,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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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曲江诗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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