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里静得只剩下尘埃浮动的声音。
苏婉卿指尖拂过那幅被粗暴刮坏的画，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撞击。那团模糊的破损处，像一道狰狞的伤疤，横亘在原本凄清的月色荷塘上。楚云舒为什么要如此急切地抹去什么？那下面原本画的是什么人？还是……什么东西？
刘妈那句冰冷的警告还在耳边回响：“…就得学会瞎。”
这不是提醒，是威胁。
她猛地缩回手，仿佛那画布烫手。环顾这间充满另一个女人气息的画室，奢华却压抑，每一件物品都像一只沉默的眼睛，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漆黑的漩涡边缘。
接下来的日子，苏婉卿觉得自己在被缓慢地凌迟。
冯小姐的教导变本加厉，精确到每一个眼神，每一声叹息。她被迫一遍遍聆听楚云舒留下的西洋唱片，学习她俏皮说话的腔调，甚至模仿她吃点心时，指尖微微翘起的弧度。
“神韵！要抓住楚小姐的神韵！”冯小姐用戒尺敲打着桌面，声音尖利，“不是让你学个空壳子！厉帅要的是活过来的楚小姐，不是一具僵硬的木偶！”
苏婉卿穿着紧绷的旗袍，踩着不合脚的高跟鞋，一遍遍在华丽却冰冷的地毯上行走，转身，微笑。肌肉酸疼，脚踝肿胀，但比身体更疲惫的是精神。她觉得自己正在被彻底掏空，然后填塞进一个陌生的、艳丽的灵魂。
只有在深夜，回到那间属于“她”的卧室，她才能扯下这身华丽的枷锁，瘫软在冰冷的地板上，大口呼吸着属于自己的、稀薄而自由的空气。可就连这空气里，也弥漫着楚云舒的香水味。
偶尔，她能感觉到那道视线。
有时是在她模仿楚云舒浇花时，有时是在她对着唱片机蹙眉时。厉承泽总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某个回廊的尽头，或是二楼的阴影里，远远地望着她。他的目光沉静，锐利，像在研究一幅亟待完成的画作，评估着每一笔色彩的浓淡，每一根线条的曲直。
他从不靠近，也不评论，只是看着。这种无声的审视，比冯小姐尖刻的指责更让她毛骨悚然。
这天下午，冯小姐终于暂时放过了她。苏婉卿几乎是逃也似的躲进了画室。只有这里，弥漫的松节油和颜料味道，能让她短暂地想起父亲，想起那个虽然清贫却温暖的家。
她鬼使神差地拿起一支炭笔，铺开一张纸。她需要画点什么，什么都好，只要是为了她自己而画。笔尖划过纸张，沙沙作响，勾勒出的却不是明媚风景，而是窗外枯寂的枝桠，扭曲着伸向灰白色的天空。
她画得专注，以至于没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
直到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投在她的画纸上。
苏婉卿骇得笔尖一顿，一道突兀的粗重线条瞬间破坏了整幅画的意境。
厉承泽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离得很近。他依旧穿着军装，身上带着室外带来的清冽寒气，混合着他固有的烟草味，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气息，将她牢牢包裹。
他没有看她的脸，目光落在她的画上，浓黑的眉毛几不可察地蹙起。
“云舒从不画这种东西。”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像冰凌砸在地上。
苏婉卿心脏紧缩，下意识地想用手去遮挡那幅阴暗的画。
但他动作更快。
一只戴着白色手套的手伸了过来，并非阻止她，而是越过她的肩膀，直接握住了她拿着炭笔的那只手。
苏婉卿浑身猛地一僵。
隔着一层柔软的羊皮手套，他手掌的温度和力量依旧清晰地传递过来，熨帖着她手背的皮肤，滚烫，牢固，不容挣脱。他的胸膛几乎贴着她的后背，她能感受到军装坚硬铜扣的轮廓，和他沉稳却极具压迫感的心跳。
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战栗的麻痒。
“她的笔触，更轻，更活。”他低沉的声音就响在她耳畔，握着她的手，带动炭笔，在纸上轻轻勾勒起来。他是在教她，用一种近乎禁锢的姿态。
苏婉卿动弹不得，全身的感官都聚集在那只被他握住的手上。他的指引强势而精准，线条流畅地蔓延开来，不再是枯枝，而是几片舒展的花瓣。
可她的注意力完全无法集中。男人的气息无孔不入，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侵蚀过来。她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呼吸变得急促，被他圈在怀里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茄味，混合着皮革和马匹的气息，阳刚而危险。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僵硬，手下力道微重，将她握得更紧，几乎是将她完全圈禁在他的势力范围内。
“放松。”他命令，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暗哑，“别像个木头。”
这话语像带着刺，扎破了苏婉卿强撑的伪装。屈辱感和一种陌生的、被强行撩动的悸动交织在一起，让她眼眶发酸。
就在这时，他带动她的手，画下最后一道曲线，完成了那片看似娇艳的花瓣。然后，他的手并未立刻松开，反而就着这个姿势，指尖在她戴着炭笔的手背上，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
隔着那层手套，那触感模糊而暧昧，却像一道电流，猝然窜过苏婉卿的四肢百骸。
她猛地抽回了手，炭笔掉落在画纸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她向后退了一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画架，胸口剧烈起伏，睁大眼睛看着他，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
厉承泽缓缓直起身。他摘下了那只手套，随意揣进军裤口袋，露出指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他的目光从画纸上那朵不伦不类的花，慢慢移到她泛红的眼眶和惊惶的脸上。
他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像投入石子的深潭，波动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抓不住。是不满？是嘲弄？还是……一丝别的什么？
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空气中却充满了无声的、紧绷的张力。
良久，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了画室。
门轻轻合上。
苏婉卿顺着画架滑坐到地上，抬起那只仿佛还残留着他温度和力道的手，手背上似乎还灼烧着那隔着手套的、若有似无的摩挲触感。
她看着画纸上那朵被他握着她的手画出来的花，在一片枯寂的枝桠中，显得格外突兀和……刺眼。
门外走廊上，脚步声并未立刻远去。
一个低沉的声音隐约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是对等在外面的某人吩咐的。
“去找个手艺好的理发师傅来。”
“明天，把她的头发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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