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心翼翼地将这半张残页取出，用油纸包好。直觉告诉她，这绝非无意义的遗物！
就在这时，陆铮低沉的声音在狭窄的号房门口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有何发现？”
沈青梧转过身，将手中的油纸包示意了一下：“死者右手紧握半张《论语》残页，内容指向‘君子固穷’。”她顿了顿，指向房梁，“横梁绳索勒痕旁，有极其细微的潮湿水渍，分布不规则，非雨水渗漏。地面有几滴**组织液形成的污渍，无挣扎痕迹。”
她走到尸体悬空的正下方，抬起头，眉头紧锁：“大人，此乃最大疑点。死者身高五尺七寸（约1.7米），号房横梁距地面七尺二寸（约2.2米）。麻绳系于梁上，勒紧脖颈后，尸体悬空，脚尖离地至少半尺（约15厘米）。若无垫脚之物，他如何将绳索套上脖颈？又如何踢开垫脚物而不留丝毫痕迹？此乃‘悬空自缢’悖论！仅此一点，便足以推翻‘自尽’结论！”
陆铮的目光随着她的指引扫过横梁水渍、地面污渍，最后落在悬空的尸体上。那深邃的眼底，看不出波澜，但沈青梧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锐利正在凝聚。
“水渍？”陆铮的视线再次投向横梁，“形状如何？分布有何规律？”
沈青梧再次仔细查看：“水渍呈小片状，无明显规律，但位置集中在绳索勒痕的同一侧横梁上，靠近号房内侧墙壁方向。颜色略深于灰尘，触之微凉，应是形成不久。”她心中一动，补充道，“昨夜至今晨，州府可有降雨？”
侍立在门口的通判连忙躬身回答：“回禀陆大人、沈姑娘，昨夜子时前后，确有小雨，持续约半个时辰。”
小雨？横梁水渍？沈青梧的脑海中飞速运转。号房虽有气窗，但位置很高且蒙尘，雨水直接溅入的可能性极低。这水渍……更像是某种凝结的水珠融化滴落形成的！什么会在横梁上凝结水珠？又在短时间内融化滴落？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
“冰！”她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因激动而微微拔高的颤音，“是冰！凶手利用了冰！”
陆铮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剑，牢牢锁住她：“说下去！”
沈青梧指着横梁上的水渍，语速极快：“大人请看！水渍位置集中，形态为滴落浸润状！结合昨夜小雨和清晨的低温，凶手很可能事先在横梁上固定了一个冰块！冰块融化，滴落形成水渍！而这冰块的作用——”
她的目光猛地射向悬挂尸体的绳索：“是用来固定绳索的另一端！或是用来支撑一个临时的、可以踩踏的‘冰台’！”
她快步走到尸体旁，不顾那浓烈的尸臭，踮起脚尖，仔细检查绳索与横梁接触的部分，以及绳索本身。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绳索的每一个结扣，每一处摩擦痕迹。
突然，她的动作停住了！目光死死锁定在绳索靠近尸体脖颈后方的位置！那里，绳索的麻纤维似乎有几根异常地扭曲、断裂，形成一个小小的、不自然的结节！而在那结节旁边的麻绳上，沾着一点极其微小的、几乎与麻绳颜色融为一体的……透明结晶碎屑！
沈青梧的心跳骤然加速！她立刻取出随身的小镊子和油纸，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将那几粒微小的结晶碎屑夹起，放在油纸上。
“大人！”她将油纸呈到陆铮面前，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绳索此处发现微量透明结晶碎屑！质地坚硬，触之冰凉！疑为冰块融化后残留的冰晶！”
陆铮的目光落在那几粒几乎看不见的碎屑上，又扫过横梁的水渍，最后看向那悬空无垫的尸体。一条清晰的、利用物理特性和时间差制造“悬空自缢”假象的诡计，瞬间在他脑海中勾勒成形！
“好手段！”陆铮的声音冰冷，带着一丝凛冽的杀意，“利用冰块延时融化，制造死者‘凭空’自缢的假象！心思歹毒，且对贡院环境和天气变化了如指掌！”
他立刻转向门口的玄衣侍卫：“传令！彻查贡院所有号军、管事、杂役！尤其是昨夜当值者！查清昨夜子时小雨前后，何人能自由出入贡院，何人负责号房区域巡视！凡有可疑行踪者，一律拘押候审！另，查验贡院冰窖出入记录！近日可有冰块被异常取用！”
“是！”侍卫领命，迅速转身离去。
沈青梧看着陆铮雷厉风行的部署，心中稍定。这位大理寺少卿，行事果决，洞察力惊人，确实是她目前唯一的倚仗。她再次将注意力放回尸体上。冰块的诡计解释了“悬空”之谜，但凶手如何让死者乖乖套上绳索？死者颈部的索沟符合自缢特征，表面无其他伤痕，难道真是自愿？
不！那半张“君子固穷”的残页，那字里行间的悲愤控诉，绝非一个心生死志、甘心自尽之人会留下的！而且，死者双目圆睁，眼中凝固的并非绝望，而是……极致的惊恐！仿佛在最后一刻，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恐怖景象！
沈青梧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死者青紫肿胀的脸上，尤其是那双圆睁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她凑得更近，几乎贴到死者面前，仔细地、一寸寸地检查着他的瞳孔、眼睑、眼角……
突然，她的瞳孔猛地收缩！
在死者左眼的眼角内侧，靠近鼻梁的地方，有一处极其微小、几乎被肿胀的眼皮褶皱掩盖的……点状出血！非常轻微，颜色暗红，若非她凑得如此之近且刻意寻找，绝难发现！
针孔！
一个极其微小的、类似针尖刺入留下的点状出血点！
沈青梧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她立刻检查死者的头部、颈部其他部位，但再无类似发现。这唯一的针孔，位置如此隐蔽，作用是什么？注射毒药？还是……某种刺激穴位、瞬间致人麻痹或昏厥的手段？
她立刻从皮囊中取出最细的银针，小心翼翼地探入那个微小的出血点。银针拔出，针尖在昏暗的光线下，并未显现出明显的黑色——并非常见的剧毒。但沈青梧的直觉告诉她，这绝非偶然！
“大人，”沈青梧直起身，声音凝重，“死者左眼角内侧发现一处微小针孔状出血点，疑为生前被锐器刺入所致。银针探之，未显毒物反应。但此伤位置特殊，力道精准，绝非自伤或意外能形成！疑为凶手行凶时，用以瞬间控制或麻痹死者之手段！”
陆铮的目光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针孔？控制？”他立刻联想到周府小厮和衙役被毒针灭口的手法！同样的精准、隐蔽、狠辣！
“查！”陆铮的声音斩钉截铁，“将此特征与前两起自缢案死者尸检格目进行比对！看另外两人身上，是否也有类似微小针孔伤！”
“是！”门口另一名侍卫应声领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一个苍老而惶恐的声音响起：“大人……小老儿……小老儿是贡院的老仵作……有……有下情禀报……”
陆铮眉头微蹙：“进来。”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仵作服、身形佝偻、满脸皱纹的老者，畏畏缩缩地走了进来。他不敢抬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小……小老儿姓陈，在贡院干了三十多年杂役，后来……后来也帮着验验尸……”老仵作的声音带着哭腔，“这……这位沈姑娘刚才说的……冰块……针孔……小老儿……小老儿好像……好像见过……”
“见过？！”沈青梧和陆铮的目光同时锐利地射向他！
老仵作被这目光吓得一哆嗦，头垂得更低，声音越发颤抖：“是……是很多年前了……那时候贡院还没现在这么大……也出过一桩怪事……一个落第的秀才，被发现在号房里吊死了……脚下……脚下也是什么都没有……当时……当时的仵作头儿，是……是小老儿的师父……他……他验尸后，私下跟小老儿嘀咕过一句……说那死人的脖子上……好像……好像有个小眼儿……还有……还有房梁上……有点湿……他说……那手法……像是……”
老仵作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仿佛回忆起了极其恐怖的事情，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浑浊老眼惊恐地看向沈青梧，又飞快地扫了一眼陆铮，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像是……‘鬼差索命’！是……是首辅……”他后面的话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只剩下极致的恐惧和绝望，身体抖得如同筛糠，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拼命地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老儿胡言乱语！胡言乱语！”
首辅？！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瞬间在狭小的号房内炸开！
沈青梧的心脏骤然缩紧！血色金箔的警告，赵德彪临死前的嘶吼（“首辅……灭口”），父亲案卷背后可能的黑手，贡院连环命案，老仵作惊恐中透露的“首辅”二字……一条条线索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在一起，指向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高踞于权力巅峰的阴影！
陆铮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瞬间变得无比阴沉。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翻涌起滔天的巨浪，冰冷、锐利，更带着一种刻骨的……杀意！他盯着地上磕头如捣蒜的老仵作，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冰，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
“说清楚。你师父，还说过什么？关于那个针孔，关于……‘鬼差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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